第七十一章明月時有圓與缺
顧淮的惡,是光明正大的惡。這樣的人,沒有底線,但說的都是真話,行的都是真事。只要談妥了條件,鳳君不怕拿不到解藥。
顧淮也最會權衡利弊。他很清楚,鳳君在幽冥界,毫無根基歸毫無根基,但畢竟是上界神君,撕破臉,也只是方便她拿他殺雞儆猴,震懾其餘冥司。于他,無益。既然,鳳君主動與他交換條件,給出了臺階,他也沒必要不合作。
顧淮交出了解藥。
鳳君對顧淮的識趣很滿意,她笑盈盈地親自替顧淮松了綁,還送他出了殿門。
蕭随風有些不高興。
顧淮在經過他身側,壓低嗓音道:“鳳君初掌幽冥,是不會為這種小事貿然樹敵的。蕭殿主想借此扳倒我,怕是不可能。”
蕭随風冷冷看他一眼,并不搭腔。
顧淮又桀桀怪笑幾聲,跨出門檻時,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看着鳳君:“君上,有件事,我必須得提醒你。我只對蔚珃下了藥,他入魔,可同我半分幹系也沒有。這入魔不入魔的,是我那好徒兒的心性問題。君上,可要小心了。其實,您若拿不定主意,還是可以試試我先前的提議。”
這混蛋,臨走挑撥離間不算,還要拾掇鳳君!蕭随風橫去一眼,桃花眼中怒氣又緩緩升騰而起。
鳳君把玩着顧淮給她的解藥:“先謝過顧殿主的提醒了。本君也有一言相贈——”
“多行不義必自斃。”
顧淮陰測測笑了,并不在意鳳君的話,擡起腳跨出了殿門。
送走顧淮,鳳君立刻回了偏殿。
誅離還沒回來,打翻的水盆在偏殿門口靜靜躺着,盆裏尚有三分之一的清水。
鳳君拾起來,端着水盆放到了蔚珃床邊。
此時,定身訣已經失效。蔚珃半是昏迷半是清醒地蜷縮在床,呼吸淩亂,衣衫也被他自己解開了一半,松松垮垮搭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膚泛着淺淺的紅色。肩胛處還有一道顯眼的傷口滲着血絲,是鳳君在他識海裏除魔時不甚傷了他識海所留下的痕跡。
鳳君心下愧疚,當即施了一個療愈術。然後熟練地拿過一旁的幹淨的毛巾,沾了沾清水,替他擦去傷口上的血漬。
冰冰涼涼的毛巾貼着皮膚而過,蔚珃顫了顫,眼皮緩緩撐開一條縫隙。模模糊糊的視野裏,那一抹紅色分外鮮活耀眼,心底的那股躁動也越演越烈。他拽住鳳君手腕,以她手臂為支撐慢慢坐了起來。
清淺鳳凰花香浮動。他循着香氣,埋首鳳君頸間。
“幽篁,救我……”與細細密密的吻一同落于耳畔的,是他喑啞着嗓子的求救聲。
鳳君的呼吸亂了,神思一恍,一時竟忘記了自己過來是幹什麽的。直到,蕭随風尴尬地咳了幾聲,她才匆匆忙忙自懷中拿出解藥,喂給了蔚珃。
解藥見效挺快,吞食下腹之後,蔚珃便安靜了下來。約莫過了一刻鐘,他軟軟地倒在鳳君懷裏,呼吸綿長平和,似是睡了過去。
他平靜了,鳳君卻并不平靜。
怦!怦!怦!胸腔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動着,奇奇怪怪的情緒纏繞,鳳君垂眸去看蔚珃。他的腦袋溫順地窩在她頸窩,微黃的燭光跳躍,近得可以看清他臉上的每一個毛孔。
蔚珃,真的很好看。也難怪顧淮會觊觎。鬼使神差地,鳳君伸出手撫上他側臉,拇指指腹流連他唇畔,有一下沒一下地觸碰着。
“君上,你不會……”蕭随風驚悚地看着鳳君的舉動,想要問她,是不是也看上了蔚珃。但轉念一想,覺得問出這樣的問題,實在不妥,便止住了話頭。
鳳君手上的動作一頓,淺紅色眼睛裏閃過一道迷惑之色。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手背叛了大腦,就那樣摸了蔚珃的臉。
鳳君尴尬,但腦子也轉得極快:“本君不愛吃虧,方才他占了我便宜,我自是多少要占回來一些的。”
她絕對沒有見色起意!
蕭随風:“……”
鳳君替蔚珃攏好衣服,重新将他放平,蓋好了被子。
解藥見效之後,蔚珃臉上褪去了淡淡的粉色,再度回到蒼白之态,脆弱得像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他和顧淮……”鳳君想到顧淮,眼底籠上一層陰霾,“當真是師徒?”
聽到顧淮的名字,蕭随風本能地皺眉。
“阿珃确實是顧淮的弟子。他是一百年前來到幽冥界的,彼時,他的年紀與衹瀾差不多,也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姐姐。他們失散了一段時日,直到顧淮将阿珃帶到九殿方重逢。”說着這話的時候,蕭随風看着鳳君的眼神有那麽一點神秘莫測,不過,這神色轉瞬即逝,鳳君并沒有注意到。
“可惜,好景不長。”蕭随風幽幽一嘆,沉沉的語調頗是感慨命運弄人,“顧淮最初便是心思不純,只是打着教徒弟的幌子,想要将阿珃馴化成他的禁脔,如他蓄養的那些娈童一樣。他姐姐察覺到不對勁,便想帶阿珃逃離。可顧淮哪是那麽好對付的。最後,他姐姐為了救他,死了。死在了一個雨夜。”
越說到後面,蕭随風的聲音越低沉,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已是沉郁得讓一旁聽着的鳳君都感覺到了悲傷。她擡眸去看蕭随風:“你與蔚珃他姐姐的關系,非同尋常吧?”
“是。我,很是愛慕她。”蕭随風也不扭捏,那對多情的桃花眸中泛起點點星光,突然,他目光定定地望向鳳君,“君上有些地方同她很像。一樣的喜歡着一身張揚的紅衣,一樣的喜歡雪水烹煮的新茶,一樣的寵辱不驚,無論是何艱難的境地,她永遠都是笑着的。”
鳳君愣了愣,不是很明白蕭随風怎麽突然将蔚珃的姐姐同她作起了比較。然後,聽他帶着幾分不滿的聲音繼續說道:“有一點,你們則很不一樣。她懲奸揚善,嫉惡如仇,是不會放任顧淮那樣的人胡作非為的。”
懂了,這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對她放走顧淮這事,蕭随風是很不認同的。
鳳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蕭殿主,本君面前倒無需這麽彎彎繞繞。你不拿自己心上人來拉踩我,激将我,我也是會處理顧淮的。他為私欲給蔚珃下毒,追究起來頂多也是私德有虧,不至傷筋動骨。像他這樣性子的,行的惡事不會少,本君倒覺得無需揪着這個小的,拿出個大的來才好。”
蕭随風意外:“君上并非怕貿然樹敵?并非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鳳君歪着腦袋看他,對于他的想法頗有些不解:“本君怕樹敵作甚?真當做了什麽,收不了場,我将不周山的鳳凰小崽子們招呼來,你們十殿冥司誰能抵抗?”
“……”蕭随風嘴角抽了抽,是他格局眼界小了,以為鳳君同他這個冥司一樣瞻前顧後。
“既然,左右都是要治他,為何放了他?抓了他,再去尋個由頭,不是更方便嗎?”蕭随風還是有點不太理解鳳君。
“為了解藥。能談判拿到,自然是談判的好。”鳳君轉回頭去看蔚珃,替他掖了掖被角,“也為了他放松警惕,認為我根基不穩,情況未名,會顧忌重重,不敢動真格。”
蕭随風眸色轉深,嗓音不由低了兩度:“顧淮此人既可惡,也自負,他自以為探到了君上的底,便也不會急着去遮掩什麽。且,他這幾日皆在冥宮,正是查他的好時機。”
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鳳君眉眼一彎,道:“此事便拜托蕭殿主了。”
“遵君上聖意。”
蕭随風笑着應了下來,心下卻是一沉。只是短暫照了一面,鳳君就差不多摸清了顧淮的性子,專攻其心,還打算利用他與顧淮的嫌隙打擊顧淮。
這不周山的女君,比預想中的還要更難相與。這是蕭随風此時心裏唯一的想法。
“七殿府邸之中,僅蔚珃和誅離兩人,其實是避人耳目,怕顧淮發現他?”
蕭随風看了眼床上的蔚珃,不置可否。
“你倒是有心了。”
“盡故人之托罷了。”
“蔚珃,并非他本名吧?他原來的名字,是什麽?”
鳳君想起,在識海裏的時候,她喊蔚珃,蔚珃的表情是奇怪而迷惘的。原以為,他因識海動蕩,記憶錯亂而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現在想來,大抵那并非真名,他才有那樣的反應吧?
蕭随風目光閃躲起來,恭敬地告罪:“君上恕罪,臣不方便說。”
鳳君不解:“他的名字難聽?”
“那倒沒有。”
“他的名字很好笑?”
“尋常名諱,中規中矩。”
“那為何不方便說?他這名字,見不得人?”
“呃……往日沒什麽,如今倒确實有些見不得人。君上若真好奇,不妨等阿珃醒了,自己問他。”蕭随風把皮球踢給了蔚珃。
鳳君問不到什麽,索性換了個問題:“他有何心結,或是執念?”
蕭随風的神情更為難了。
名字是小事,鳳君只是随口一問,沒得到答案,也無所謂。但這第二個問題,卻是鳳君極在意的。她正了正神色:“能被魔所誘,必是有心魔。你真為他好,便不該瞞着。”
蕭随風沉吟片刻:“他的心魔,其實是……”
突然,蔚珃劇烈地咳了起來,打斷了蕭随風的話。咳着咳着,他又吐出了一口血。
鳳君趕忙查看蔚珃的情況。這一次吐的血并沒有先前那麽多,原先在他身體裏沖撞的靈力也很平穩運轉着,但是——
鳳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探查的結果:“奇怪,為何還是沒有他本源靈力的蹤影?我入他識海,驅逐了魔氣,也順道幫他再次運化了師兄的靈力,這股靈力理應已經為他所用,可現在他身體裏依然還是師兄的靈力,不見本源之靈力。”
蕭随風神色詭異:“君上,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可能,這本就是……”
“阿姐!”就在這時,衹瀾跨過偏殿門檻,“我曾在一本古籍中看到過,若将自己的元神靈力灌注入他人軀體,時日久了,便可奪舍其身。蔚殿主本源靈力未能運化您師兄的靈力,且被死死壓制,是你那位師兄在蘊養這副軀殼,以便收為己用。”
鳳君神色變了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