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不與蒼天争朝夕
天道有常,因果相循。
最終,鳳君聽了連華的勸,打消了取碧霄丹的念頭,只是往大祭司身上輸送了更多的靈力,暫時維持他的生命。
她想,她不刻意救他,但至少不能讓他帶着遺憾死去。她也想,再與他多呆呆。
暖融融的鳳凰靈力自靈臺灌入,流經四肢百骸,勉強護住了大祭司殘破的心脈。他漸漸生涼的身體慢慢回暖。
約莫一盞茶功夫,他幽幽轉醒。
鳳君俯下身,凝眸淺笑,輕輕喚了他一聲:“祗瀾。”
大祭司恍恍惚惚地偏過頭,看到了那朵熟悉的鳳凰花。
燭光搖曳,鳳凰花在光影下開得燦爛。
鳳君握着他的手,那溫暖柔軟的觸感,真實得讓他想要落淚。他怔怔地擡手去摸鳳君的臉,也是軟軟的,如有實質一般。
這個夢真好。大祭司眼中蕩開層層漣漪,準備坐起身來,卻發現只是微微一用力,心口就是鑽心得疼,疼得他完全使不上力,眼前更是一陣陣發黑,人再次無力地倒在床上。
鳳君察覺到他的意圖,攙着他坐起來,見他仍是氣息不穩的樣子,便又輸了些靈力給他。
那暖融融的靈力進入身體的剎那,大祭司愣了。
不是夢?
大祭司背靠着床沿,緩緩擡頭去看鳳君。
兩廂對視。
驚訝、喜悅,又帶着幾分怯意。大祭司薄唇輕啓,似乎想說什麽,但那些話在喉嚨處轉了幾圈,又被咽了回去。
他現在都覺得,這不像是真的。他忐忑地伸出手去勾鳳君的衣裳,輕薄紅紗衣,金絲滾細邊,确實是鳳君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紅衣。
鳳君抓住他的手:“我回來了。是真的。”
她的手,纖白柔軟,而他的手,卻是枯瘦如白骨,極是可怖。
大祭司目光一顫,慌張地抽回了自己手。
鳳君愣了愣。就見大祭司迅速放下了床帏,将兩人阻隔了起來。
蠟燭哔哔作響。
鳳君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大祭司是不敢讓她看到他枯槁頹敗的模樣。
“你全身上下,我都看過了。”
床帏的那一頭沉默着。
鳳君伸手勾起床帏一角,大祭司立刻阻止了她的動作:“別動。”
嗓音沙啞沉郁,哪裏還有曾經那風淡雲輕的從容。
鳳君才不管他的小情緒,霸道地拉開床帏,然後脫鞋上床,擠到了他邊上。
大祭司心下更慌了,連忙用手捂住了鳳君的眼睛:“別看!”這一聲,幾乎帶着幾分哀求。
鳳君任他捂着眼睛:“我都看大半個晚上了。這會兒跟我說不看,是不是晚了?”
大祭司心頭一顫:“是不是很難看?”
“嗯。枯瘦如骨,形如鬼魅。”鳳君實話實說。
大祭司眼中的光瞬間暗淡灰敗。
鳳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摸索着覆在她眼上的手,然後将那只冰涼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拿開了。
她淺紅色的眼睛柔柔看着大祭司:“百年之後,神也好,人也罷,皆是一捧黃土。皮相骨肉過眼雲煙,無論你是何模樣,都是我的祗瀾,我的師兄,是我傾心相許之人。”
她說着這話時,傾身吻了吻大祭司唇畔,溫柔真摯。
大祭司呼吸一滞,淡淡的鳳凰花香萦繞身周,盡是她的氣息。這樣的場景,他肖想過許久,但真的發生了,他卻不敢受之。
大祭司眼中浮現掙紮之色,人稍稍挪開了些許。
鳳君原是想輕輕吻一下,但見他因自卑而生怯的神色,索性勾住他腦袋,繼續攻城掠地。
“幽篁,別……”
大祭司喘息着躲避,然而,他身上使不上勁,沒法推開鳳君,只能任由她予取予奪。直到大祭司不再反抗,鳳君才慢慢放開他。她捧着大祭司的臉,強迫他看着她:“祗瀾,我不是雲,你也不是泥,你可以奢求。”
大祭司睫毛顫了顫,神情似悲似喜。
“我也沒有下毒。”
大祭司瞪大眼睛。
“我沒有下毒。”鳳君重複道。
這個真相,讓大祭司有一會兒的懵。他看着鳳君,好久都說不出話。
“那這五年,你去了哪?”他不難過酒中有毒,也不難過她心心念念的是紫微帝君,他就是很在意,她為何一聲不吭走了,一走就是那麽久。
“我處理了與勾陳的私事。”鳳君也不隐瞞。
提到勾陳,大祭司的眼睛又晦暗了幾分:“是何私事?”他其實不喜歡刨根問底,但關于鳳君的事,他就是執拗地想知道一切。
鳳君神色複雜起來:“祗瀾,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個有夫之婦,你是何想法?”
大祭司神色再度暗了下來。
鳳君笑了笑,在他臉頰邊又啄了幾口:“這事,是你的責任。是你不夠硬氣,包辦了我的婚姻,把我嫁給了勾陳。”
這事是紫微帝君幹的。鳳君覺得,大祭司是紫微帝君的一魂一魄,四舍五入就是紫微帝君。這鍋自然要扣在他頭上,她可不想一個人遭受道德的譴責。
大祭司:“……”不夠硬氣和包辦,是不是自相矛盾的?
“不過,你且安心。”鳳君環住他腰身,将腦袋埋進他頸窩裏,“我已同勾陳說清楚了。和離書也已經給他了。”
溫香軟玉在懷。
如果問他,此時是個什麽心情。大祭司本人也回答不了,他覺得這樣就好,日日能見到她,日日能與她說話,她與旁人究竟有何糾葛,其實沒那麽重要。
就在這時,容杞“咚咚咚”敲響殿門:“女君,王上聽聞大祭司遇刺,過來探望了。”
鳳君皺了皺眉,她并不想此時被打擾,正欲回絕。大祭司開了口:“幽篁,幫我請王上過來,我有事同他交代。”
他說的不是與容佾“商讨”,而是“交代”,他已經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了嗎?鳳君心下一驚,直起身子再去看他,但見他翡翠色的眼睛裏已然古井無波,沒有先前那麽多情緒。
大祭司微微勾了勾唇角:“幫我把他叫來。”
他的容顏已經枯槁,很難看出這是一個笑容。鳳君心裏酸酸的,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出來,免得大祭司神傷,所以只是故作平常的模樣下了床,臨走在他嘴上又親了一口:“長話短說,本君只給你一刻鐘的功夫!”
“好。”大祭司溫順地應下。
鳳君滿意地離開了紫雲殿。
待鳳君的腳步聲徹底聽不見,大祭司便不再掩飾,捂着胸口,蜷縮起身子。心口的疼痛曼延了整個背部,一呼一吸都好像有鈍刀子在割着肉。
他大概是要死了。也好,至少最後的時光,她在。大祭司渙散的目光看着緊閉的殿門,淡淡地笑了。
鳳君跨出紫雲殿之後,神情便凝重了。去往前廳路上,她詢問了容杞那些蜉蝣的後續。
今日這場暴動,昭華宮多有死傷。大部分蜉蝣已經抓了回來,少部分通過鳳君破開的結界逃出了昭華宮,其中就有那個刺客。
聽到這,鳳君眉頭攏起:“盡快将逃出去的那些都抓回來,嚴刑拷問。尤其是那個刺客,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容杞愣了愣。
“怎麽了?”鳳君奇怪容杞突然的沉默。
“女君先前對那些蜉蝣極是同情。”他沒記錯的話,她同大祭司還因為蜉蝣争執過。
“本君同情婦孺,同情弱者,但不同情陰謀者。”鳳君停下腳步,看着院子裏仍在清理屍體和血跡的宮人們,神色更冷了,“當年端木玙他們只是一群孩童,左右不過為了自救。今日就不同了,這些蜉蝣頗有章法,顯然預謀已久。對了,本君先前在千機殿倒騰的那些墨玄石還在嗎?”
“那些奇怪的黑石頭嗎?”容杞想了想,搖了搖頭,“那些石頭的話,已經不在千機殿。您當年離開之後,王上就拿走自己把玩了。他用南明離火煉化了那些石頭,鑄了一把黑不溜秋的劍。看上去醜醜的,取了個名字叫滄溟劍。屬下後來聽說贈給了長公主。”
滄溟劍?黑不溜秋的?鳳君想到刺客那柄鐵劍,确實黑不溜秋,而且還坑坑窪窪,說它一句醜,也是挺貼切了。
那刺客的劍,應該就是容佾贈給長公主的滄溟劍,這世上唯一能破除術法的劍。既是在長公主手中,那尋常人也拿不到。想來,誰也不會想到有人拿長公主的劍去行刺大祭司,就連大祭司自己都料想不到,這才疏忽之下就被一劍毀了心脈。
今夜若非她來了,估計都沒人看到刺客,也沒人知道是滄溟劍殺死的大祭司。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鳳君在心底嘆了口氣。
她與容杞說話間,兩人已到了前廳。
容佾等得心急,他聽說昭華宮出事就趕過來了。宮裏亂糟糟一片,諸宮人連他這個國主都顧不上,他就知道出了大事。方才,他也見到醫官面色凝重地出來,一直搖頭嘆氣,心下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鳳君的衣擺方出現在門口,容佾就迎了過去,急切地問道:“師娘,師尊如何?”
鳳君深深看了眼容佾:“他讓你去他寝殿。”
鳳君臉上沒有一貫的漫不經心,這讓容佾的心一下跌到谷底。他臉色瞬間蒼白,拔腿就向紫雲殿跑。
與容佾一同前來的,還有巫鹹。見鳳君目光看過來,巫鹹彬彬有禮地向鳳君和容杞見禮。
方才在涼亭,鳳君其實沒有仔細看他。現在他向自己躬身彎腰,發冠後的白珠便滾到了額頭,讓鳳君看了個清楚。
一粒龍眼大小的白色海珠,與那刺客發尾的白珠一模一樣。
這巫鹹果然有些問題。一樣的臉,一樣的珠子,除了裝束完全不一樣,其他看上去就像是同一個人。但他方才一直與容佾一起,不可能出現在地牢。莫不是雙生子?鳳君淺紅色眼睛微微一眯,神色諱莫如深,心下也已有幾分計較。
她方才同容杞說掘地三尺找刺客,其實并不需要。鳳君緩步走到巫鹹身前,打量着他:“巫族的宗主當真是藝高人膽大,本君着實佩服。”刺殺的時候連個臉都沒蒙,這人還敢頂着一張刺客的臉大搖大擺進昭華宮探虛實,是個猛人。
“女君何出此言?”巫鹹神色不動,好像真的沒聽懂鳳君的話。
他确實也能如此自信。因為自昭華宮出事前,他就與國主在一起,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可惜,遇到了鳳君。鳳君有時候是不講理的。只見她眉頭一挑,露出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來人!拿下巫鹹!”
容杞有些沒反應過來:“女君,你說什麽?”
鳳君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容杞看了眼巫鹹,輕聲提醒道:“女君,這位是長公主的夫婿。”
鳳君并不在意巫鹹的身份:“還未成婚,便不是。哪怕是,本君要扣的人,還沒有扣不了的。”
巫鹹冷眼看着鳳君,也不慌張:“女君要拿人,總該有個原由吧?我巫族雖避居世外,但在這片地方,還是說得上話的。”
“你要理由?”鳳君唇角一勾,眉眼含笑,“抱歉,并沒有。你在這地方,只是說得上話。而本君在昭華宮,是一言定生死的。”
說着這話時,鳳君給了容杞一個眼神:動手,莫拆我臺。
容杞會意,雖然他看得雲裏霧裏,但他也知道,鳳君是能左右大祭司決定的。在如今這個情況下,鳳君的話就是大祭司的話,容杞便依言召來了守衛。
巫鹹銀灰色的眼睛劃過一道陰翳。在昭華宮,他是插翅難飛。但只要跑到了國主面前,諒這些人也不敢動手。
他心下已拟定了主意,眼見昭華宮的守衛逼近,他右腳腳後跟微微提起,準備發力。就在這時,他撞見了鳳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下一刻,他雙腳像是被什麽東西捆縛住了,竟是動彈不得。
他低頭一看,腳下不知何時生長出一根藤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他山上攀爬纏繞。
什麽時候?她何時動的手?為何沒有天地元氣異動?巫鹹驚愕極了。他自認極是敏銳,竟連對方什麽時候出手都沒察覺,這女人究竟是何怪物?
其實,鳳君對付巫鹹這種凡人,随便動動手指就行。但她還是懶啊,能少動就少動,就在方才說話的當口,就朝巫鹹腳下丢了一粒附加生長咒的植物種子。
藤蔓一繞,巫鹹心神大亂,守衛們自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巫鹹。
巫鹹一張臉繃得緊緊的,散發着森森冷氣。此時,他身上雖還是清冷氣質,但與大祭司那種淡然已經相去甚遠。
鳳君料想得沒錯,這人是故意模仿了大祭司。
“國主和公主定不會坐視我被扣在昭華宮。”
鳳君眨眨眼,伸手勾起巫鹹鬓角一縷碎發,在他冰冷的瞪視下,拔下了一根頭發。只見金紅色的靈力纏繞那根碎發,飄落地上之時,化成了一個新的巫鹹。
鳳君捏了一個巫鹹的傀儡。
自然,國主和長公主不可能知道,巫鹹被她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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