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真真假假誰來辨
巫鹹被五花大綁地丢到了地牢裏。
容杞左思右想,總是不能心安:“女君,這樣是否不妥?巫族之人,遠居東海,與有容國雖往來甚少,但因他們擅長魇術,知天下事,素來是奉為座上賓的。且這巫鹹,還是他們一族的宗主,這般受辱……”
容杞頓了頓,又提醒了一句:“聽說,巫族之人極是在意尊嚴。”
“只是綁了他,沒餓他,沒揍他,沒精神摧殘,不算受辱吧?”
容杞不敢茍同:“綁了丢到地牢,甚是丢臉,多少有些精神摧殘。”
“巫族人氣性這般大的嗎?那正好!還怕他太過冷靜呢!”鳳君并不在意容杞說的那些,對她而言,脾氣大的人更容易露出破綻,稍加誘導就能順着你的想法往下走了。
不過,她看巫鹹,顯然并不是如此的。此人心思深沉,膽色了得,不好相與。
鳳君目光一轉,看向自己捏的傀儡。這個傀儡稍遜于本尊,但在這黑燈瞎火下,應該能唬唬人。
“傀儡術只能維持一個時辰,等會兒讓他與國主分開,你再引着他去城中熱鬧的地方,讓見過他的人越多越好。若有必要,制造些混亂也行。”鳳君将巫鹹的半根頭發交到容杞手中。
這半根頭發是制造傀儡剩下的半根,作為操縱傀儡的媒介,誰拿着它,誰就能憑借意念讓傀儡行動。
這半根頭發落入容杞掌中,如有生命一般繞上他食指。容杞端詳了一會兒,随即沉下心神,想着讓傀儡露出一個笑容。
果然,下一刻,傀儡便咧開嘴,笑得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巫鹹冷冰冰的臉上露出這麽個笑容,怎麽看怎麽怪異。
鳳君愉悅地笑了出來。她圍着傀儡轉了幾圈,若有不滿意之處,她便動手再捏一捏,一番動作下來,傀儡越發逼真。那個笑容,也與容杞想象中的笑容越發接近。
鳳君滿意地拍拍手:“差不多就這樣。後面幾天,天極宮和巫鹹下榻的驿站你多加留意一些。順便再傳個消息出去,就說刺殺大祭司的刺客抓到了。”
提及刺客,容杞面色沉了沉:“女君,大祭司他……”
鳳君神情一頓,擡眸望向夜空,目光寂寂:“也就這幾日了,你們先做好準備吧。”
夜風灌入衣袍,帶得鳳君紅衣獵獵。
“諾!”容杞神色沉重地退出了前廳。
說一刻鐘,真的就是一刻鐘。
一刻鐘後,容佾神情哀哀戚戚地回來了。
五年了。這少年國主身量長高了些許,性子卻同先前差別不大,什麽表情都寫在臉上。
這輩子,大祭司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容佾了。從只能在襁褓裏哇哇大哭,到牙牙學語,再到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大祭司的身影無處不在。
容佾尋了處椅子,沉默地坐着。
鳳君在他身側坐下來:“都同你說了什麽。”
“師尊同寡人說誰可堪大用,誰可提拔,誰當放逐。他說,他曉得寡人一直想廢了長生輪轉術,但希望寡人不可心急,當徐徐圖之。如今的有容國,主少臣強,封君勢大,幸而陪臣多有私,可分而化之,可借力打力。”容佾垂着頭,沉悶地拿過手邊茶水,喝了一口,“師尊是在交代後事。”
鳳君靜靜地聽着,并不表态。
“師娘,”容佾猛地擡頭,期冀地盯着鳳君,“你有辦法救師尊,對不對?你能救他,對不對?”
鳳君避開容佾的目光:“不能。”
容佾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癱倒在座椅上。
他迷惘了。
從前,不管做什麽,他只要邁開步子前進就行,因為後面有大祭司兜底。然而,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替他收拾爛攤子的人沒有了。他真的無所适從。
某種角度看,容佾和曾經的鳳君是很像的。他們都是每天會冒出些奇奇怪怪想法的主君,背靠着如大祭司那樣的大樹,日子怎麽潇灑怎麽過。然而突然,那棵大樹倒了,面對着随之而來的風雨雷電,換誰都會無措。
鳳君理解容佾的心情。就像那日,祗瀾初初下凡歷劫,鳳翎抱着一疊案牍請示她時,她當時也是那麽迷惘。在翻閱那些案牍的時候,她甚至都不敢去下筆。
“你終究是要長大的。”鳳君寬慰道,“沒有人會一直站在你背後。”
“嗯。”容佾心不在焉地應着。他又在前廳坐了好一會兒才走,因着心裏裝着事,也便沒發現一同來的巫鹹被換成了一個傀儡。
送走容佾,鳳君便回了紫雲殿。
大祭司的情況非常糟糕。不過一刻鐘左右功夫,他四肢又漸漸冷了起來。
鳳君趕忙又輸了一些靈力給他。
被滄溟劍刺中的傷口,殘留着滄溟劍的氣息。鳳君加持在傷口上的靈力,一直在被侵蝕,一旦靈力被吞噬殆盡,大祭司便會心脈盡斷而亡。
所以,鳳君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輸靈力給大祭司。
“幽篁。徒勞罷了,不必再如此。”大祭司将人攬入懷中,聞着她身上淡淡的鳳凰花香,他的心無比寧靜,“有你在,便也無憾了。”
“我有憾。”鳳君悶悶說道。
“為何?”在他們神君眼中,他不過一個歷劫之身,如何死,何時死,應當是無足輕重的。
“我喜歡這樣跟你呆在一起。”鳳君向來直言不諱,想表達什麽就表達什麽,不會因害羞而說反話,也不會因生氣而胡說八道。
大祭司收緊雙臂,眼波蕩漾:“有你這句話,便足夠了。”這一刻,他相信,她真的是想同他這個凡人在一起,無關紫微帝君。
他從未像現在這般心滿意足過。
“還有,”鳳君坐起身來,一雙眼認真地看着他,“我來此,向來是以世外之人的眼睛看着這個世界。我只關心你如何歷劫,并不關心旁人究竟如何了。但現在卻覺得,身在此局,有些事情總該搞清楚些,也該為你搞清楚,不能讓你做那稀裏糊塗的亡魂。”
“你想搞清什麽?”
“很多。比如端木玙的母親——端木公主在天極城埋下了多少暗樁;比如巫鹹為什麽要模仿你去誘騙長公主;再比如,為什麽要擾亂昭華宮刺殺你,這些事究竟誰是主謀。現在發生的事,同五年前那些事有沒有關系。”
“所以,你把巫鹹抓起來了?”
“容杞都告訴你了?”
大祭司點頭。容佾走後,容杞就把今夜發生的所有事都與他說了一遍,當然包括抓巫鹹的事。
“你見過巫鹹嗎?”鳳君問。
大祭司微微搖頭,神色間有些不自然:“你走之後,我再沒出過昭華宮,除了容佾,也沒再見他人。兩年前,長公主還政于王上,我便與她全然斷了聯系。巫鹹此人,也只聽王上說過,說他劍法卓絕,洞悉人心,卻并不追名逐利,是個隐士。”
鳳君并沒有在意大祭司後面那串對巫鹹的描述,而是将重點放到了他再沒見其他人上。顯然,這五年裏,這個大傻子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
鳳君又好氣又好笑:“始亂終棄,也是我的錯,你作何要折騰自己?一個人悶在一畝三分地,沒病也得整出病來了。”
她氣惱地揉了揉大祭司的臉,不容拒絕地說道:“明日,我帶你去溜達。”
“好。”
“等等,我們跑題了。”鳳君意識到自己岔開了話題,連忙把話題又拉了回來,“其實我懷疑,刺傷你的就是巫鹹。滄溟劍在長公主手裏,巫鹹有機會拿到。而且,你也說,他是個劍法卓絕的劍客,為了萬無一失,他親自動手的可能性就很大。然後,他為了擺脫嫌疑,故意在刺殺前找了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在容佾跟前晃蕩,這個人可能是他的雙生兄弟,也可能是易容之後的替身。”
“你覺得,被你抓的是本人,還是替身?”
“我猜,是本人。”被守衛帶走之前,巫鹹已經撕下了僞裝,那雙閃着寒光的銀灰色眼睛,與那日刺客的神情一模一樣。
他像一把出鞘的劍,鋒芒畢露。劍鋒過處,血流千裏。
“答案究竟是什麽,我們看幾天戲就知道了。”鳳君狡黠一笑。
答案,鳳君是在第三日确定的。
巫鹹失蹤,他下榻的驿館全無動靜。那個與他一模一樣的替身每日正常往來于天極城,看不出異常。
于是,鳳君又讓容杞尋了幾個大臣,輪番邀請巫鹹赴宴。
僞裝一個人一時,可能看不出馬腳。但讓他連裝數日,僞裝得再厲害,也是會翻船的,尤其是被灌了酒之後。
鳳君帶着大祭司,在與巫鹹替身一牆之隔的地方,一邊喝着茶,一邊看着外面的風景。
隔壁,觥籌交錯,勸酒的聲音一刻不停。
大祭司帶着圍帽,一身白衣,坐在日光投射處。淡淡的光暈籠在身上,讓他看起來飄飄渺渺,似乎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他倚在窗棂邊,倦怠地閉上眼睛。只是走了一段路,心口就隐隐疼痛,手腳也漸漸綿軟無力。
鳳君走進,抓過他的手渡了些靈力。
大祭司順勢握住了鳳君的手,拉她在他身旁坐下,問向容杞:“容杞,這幾日地牢情況如何?”
“已來了兩撥探虛實的。”
“離長公主大婚還有幾日?”
“尚有十日。”
“十日?”大祭司思量片刻,“那尚有許多十日,繼續盯着,勿輕舉妄動。”
“諾。”容杞得了吩咐,退了出去。
容杞退下,屋裏便只剩鳳君和大祭司。
“這些事情,我來便可,不必你親自過問。你現在這身子,當少耗費些心神,安心等着我的結果便好。”鳳君塞了顆葡萄到大祭司嘴裏,“我畢竟做了好幾萬前的鳳君,闖禍也早闖出一打經驗了。巫鹹這等事,小場面了。”
“你總是闖禍嗎?”大祭司乖順地吃下葡萄。
這幾日,鳳君塞給他什麽,他就吃什麽,一點不挑。
“倒也沒總是。”鳳君笑了笑,淺紅色眼珠子靈動地轉來轉去,模樣多少有些心虛,“就是隔三差五愛出門溜達,溜達的時候不小心就出了意外。”
在九重天的時候,她常常覺得呆得要發黴,就會溜出門玩。但不知道為什麽,她像是命裏帶煞,去哪哪倒黴。不是遇到這個神君密謀造反,就是碰到那個神君被謀殺,有時直接被莫名其妙卷入些私人恩怨,最驚悚的還是遇到個想把她搶回家當金絲雀養的不長眼神君。而且,每每事情到了最後,都演變成了大場面。
伏羲天帝好幾次都忍不住問她:“幽篁,真與你無關?真的不是你搞事?”
鳳君表示很無辜:“可能,這就是命吧。”
伏羲天帝:“……”
久而久之,九重天召諸神君議事的時候。神君們都會先問一問仙侍:“鳳君出門溜達了嗎?”若仙侍回答“沒有”,他們就會如釋重負,輕輕松松去面見天帝;若仙侍回答“有”,他們會先回府一趟,擦擦自己盔甲,淬煉一番法器,準備大幹一場。
“說起來,就跟我在這兒遇到的事差不多。那些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不知道為什麽,像是自己長腿似的,都要同我來沾個邊。當年大冢宰死前指認我是兇手,挺典型的了。”
大祭司回憶五年前之事,發現還真如鳳君所說。那些事本與她完全沒關系,但不知為何,所有人都覺得與她有關。
“那個想把你當金絲雀養的神君後來怎麽樣了?”
“挺慘。我揍了他三天三夜,師兄打斷了他三條腿。”
“三條腿?”
“他是三足金烏,乃我師尊族姐羲和神君之子。羲和神君認為是我故意找茬,而師尊包庇于我,憤而反。也便有了後來十日齊出之景象。”
大祭司神色微動:“聽你這麽說,上界似乎也不太平。”
鳳君點點頭:“這三千世界其實并沒有什麽新鮮事。”
咚咚咚,咚——
門外有人輕扣房門,三短一長,是隔壁給的暗語。
他們已經把人灌醉了。
鳳君拉起大祭司就到了隔壁。
杯盤狼藉,裏面橫七豎八躺了好幾個人。巫鹹這替身酒量不錯,喝到現在還能搖搖晃晃起身。
鳳君湊過去看了看他的臉,視線一點點下移,同時将手伸了過去,在他脖頸處摸索着。
頸間麻麻癢癢,替身醉眼朦胧地看過來:“美人?”
他滿身酒氣靠近鳳君,在她耳畔輕挑開口:“美人莫急,這裏不方便,我們換個地方。”
“挺方便的。”鳳君還在他脖子上摸索,根本沒注意他說了什麽。
那人低低笑了起來:“不拘小節的美人,在下喜歡得緊。”
他正欲将鳳君攬入懷裏,大祭司已經捏住了他的手腕。
“痛痛痛!”劇烈的疼痛,讓替身酒醒了一半。
就在這時,鳳君驚喜地喊了一聲“找到了”,随即又是一陣“嘶啦”。
鳳君扯起了一張皮。
這人果然是易容成巫鹹的替身。昭華宮裏綁着的,就是本尊。鳳君現在很想仰天大笑一聲,不期然撞上大祭司的眼睛。
一陣風吹起帽圍邊緣,正好讓鳳君看到了大祭司的神情。
他好像有些不高興。
他怎麽了?
鳳君還沒把話問出口,人就被他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