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命裏有時終會有
誅離氣若游絲地撲倒在蔚珃腳邊，頭發散亂，衣衫不整，灰頭土臉的。他扒拉着蔚殿主的腳，露出了可憐無辜又弱小的神情。
蔚珃将人扶起來，替他拍了拍衣上塵土。
鳳君後腳也回來了。她收劍入鞘，将含光劍還給了蔚珃。
這一番追逐打鬧，鳳君氣定神閑，發絲不亂，那身紅衣甚至都未曾多一條褶皺，與狼狽的誅離形成鮮明對比。
誅離的修為在十殿冥差中數一數二，能弄得他如此狼狽，而自己還能氣定神閑，跟沒事人一般的，放眼整個幽冥界，屈指可數。
蔚珃暗暗吃驚，臉上仍是維持着和煦的微笑：“姑娘同誅離認識？”
“嗯。在凡間界時便認識了。”鳳君眉眼帶笑，語調忽的抑揚頓挫起來，“我是他三舅姥爺的堂兄的侄孫的姑母家的新婦，簡稱嫂嫂。”
蔚珃：“……”
誅離神情扭曲，暗自吐槽：女君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毛病，還是一如從前。
鳳君挑眉輕笑：“誅離，你是何表情？莫不是八百年過去，時光久遠了，你便當前塵盡散，不願認我這嫂嫂了？”
這是願不願認的問題嗎？根本就是你在那瞎說八道啊！誅離古怪地看着鳳君，當然，心裏話，他是不會說出來的。
誅離清了清嗓子，拿捏出了幾分沉穩的姿态：“凡塵萬般如幻夢，女君願意給我那倒黴主上一個名分，誅離自是高興，哪裏會‘不願’呢？”
“那先叫聲嫂嫂聽聽。”
“……”還真的讓他喊‘嫂嫂’啊！
其實，大祭司于誅離，如父如兄，稱他心上人一聲“嫂嫂”，倒也不為過。但是，他生前就沒這麽喊過，喊不出口啊。再者，鳳君是誰，是那揮手撼山河的上界神君啊，攀親戚也不是這麽攀的。
誅離撇撇嘴：“咱還是習慣稱呼您一聲女君。”
“不妥不妥。在凡人地界，小國林立，你喊一聲‘女君’，也無人曉得你喊的究竟是哪一國的女君，便也無所謂。但在這幽冥界，一界之主是冥君，你這左一句‘女君’，右一句‘女君’，不曉得的，還以為我将你們幽冥界換了天呢！”
“那也比喊嫂嫂好。”誅離幾乎是用生無可戀的語氣說話的。
鳳君噗嗤笑出了聲，似是覺得逗弄得差不多，便不再追着誅離，讓他喊嫂嫂。只見她甩了甩袖子上枯黃的落葉：“罷了，如今你我共事于七殿，平起平坐，直呼吾名‘幽篁’便可，不必太過生分。”
“哈？”他聽到了什麽？共事？！
誅離瞪大了眼睛，這可比喊“嫂嫂”還要驚悚啊！
随後，鳳君又将一旁的少年拉到誅離身前：“這是祗瀾，今後便要托你多多照顧了。”
“哈？祗瀾？”誅離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分。
他沒記錯的話，“祗瀾”這個名字，是女君取給主上的。莫非這從進門起就擺着臭臉的小子是主上？不對啊，長得一點也不像。
誅離疑惑地看向鳳君。
“此事，我稍後同你解釋。”
誅離曉得有些事不方便當着蔚珃的面說，便點了點頭同鳳君說了幾句之後就去收拾屋子了。
蔚珃尚有公務要處理，也沒有陪多久。臨走，他告訴鳳君和祗瀾，可以在府裏随意走動，熟悉熟悉環境。
鳳君趁着誅離收拾屋子的功夫，簡要地将紫微帝君歷劫之事說給了他聽。
“哦，所以，門外那冷冰冰的小子是主上的第四世？”誅離收拾完屋子，透過咧開一條線的窗戶縫看向屋外的少年，“看着不好親近的樣子。”
後院中央也有一棵高大的合歡樹，是誅離來七殿的時候就栽下的。此時，正值寒冬，光禿禿的枝丫伸向天空，枝頭之上零星挂着幾片枯黃的葉子。
少年祗瀾穿着誅離準備的冬衣，站在合歡樹下，遙望遠方。黑亮的眼睛倒映天光，如融了冰一般。他看着這個世界的眼神，沒有一絲溫度。
大祭司沉默寡言，也是有些冷漠的，但卻沒有這少年那麽不好接近。
雖然已經知道這少年郎是大祭司的轉生，但誅離卻是怎麽也生不出一點想親近的念頭。
“大概率是的。”鳳君倚在門上，慵懶随意，“誅離，這幾日辛苦你照看一下他。我回上界确認一番。”
“阿姐，你要去哪？”
鳳君還未動身，祗瀾便敏銳地察覺到她要出門。他急急跑過來，拽住了鳳君的衣袖，緊張又小心地看着她。
鳳君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祗瀾，我有事出門一趟，不日便回。”
“不日是幾日？”
“四五日吧。”
“是何急事？一定要去嗎？可以不去嗎？不能帶我一起嗎？”祗瀾還是不肯撒手，一連問了四個問題。
鳳君捏了捏眉心。以往，她要出門，師兄只問去處，從不攔着，也從不多問。她若沒邀他同去，他也不會拽着不放人。
眼前這狀況，有些難辦。鳳君求助地看向誅離。
誅離趕忙上前勸道：“小子，女君這以後都要同我們在幽冥界，她總要同家裏人交代幾句的。你拽着她不讓走，便太不懂事了。”
“我需在幽冥界逗留許多時日，家中諸事須得做好安排。”鳳君順着誅離的話，胡謅了一句，“我會很快回來的。”
“真的很快就回嗎？”祗瀾目光顫抖，含着幾分委屈。
想來，他是怕極了那無望的等待。鳳君目光柔軟下來，蹲下身，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擁抱：“相信我，很快的。”
清淺的鳳凰花香萦繞。
祗瀾的眼睛微微泛紅。
得了鳳君的允諾，他總算松開了她的袖子。
鳳君站起身，揉了揉他的腦袋：“乖乖在這等我。”
話音一落，鳳君紅衣一動，化作一道紅光破空而去。
待沒了鳳君的身影，祗瀾的神色立刻冷了下來，甩掉了誅離搭在他肩上的手：“離我遠些。”
誅離氣結，兩條眉倒豎起來。他捋了捋衣袖，正想教訓這個沒禮貌的小子，就撞見對方冷冰冰的眼神。
那是一個什麽樣的眼神？睥睨天下，盛氣淩人。誅離在幽冥界八百年也沒見到過這樣有氣勢的眼神。
“你……”誅離一時找不出話來。
而祗瀾已經與他擦肩而過，走出老遠。
主上這一世的性子，着實不讨喜。誅離平複了一下心情，嘆了口氣，繼續幹自己的活。
兩人都沒注意到，蔚珃遠遠地看着他倆，嘴角溫柔的笑容中帶着幾分意味不明。
那廂，鳳君上了九重天。
她丢了紫微帝君的元神，現下能确認祗瀾是否是師兄的，便只有連華了。
然而，她到掌命司之時，卻被司命殿的小仙告知連華不在。原來，就在數日前，勾陳帝君向司命星君借了連華去，命連華随他一同去往東荒。
“有說要去多久嗎？”鳳君問。
“小仙不知。”
“他既不在，那便将紫微帝君的命格本拿予本君吧。”
“諾。君上稍等，小仙這就去取。”
司命殿小仙領了命，轉身就去存放命格本的閣樓尋了起來。約莫半個時辰，他恭敬地将命格呈給了鳳君。
鍍金的命格冊子反射着光芒，熠熠生輝。
想起當初大祭司的種種，鳳君對命格其實已有些抵觸。她并不想知道這一世的衹瀾要經歷何種風雨，但如今，她要确認那少年是不是師兄，還是得看這命格。
鳳君心情複雜地翻開了命格。
命格裏的衹瀾仍是命途多舛。
他在人間界只活了十年，彼時，天下大旱，百姓易子而食。衹瀾和他的姐姐就這樣被饑餓的父母換給了鄰居，被衆人分而食之。
死去之後，姐弟倆一起到了幽冥界。雖說幽冥界超脫三千世界之外，但元神們聚居在一起的模式和規則與人間界相差無幾。弱小的元神，會被強橫的元神欺辱；貧窮的元神，會被其他元神嘲笑鄙夷。
姐弟倆在等待去往歸墟的這段時間裏，相依為命，過着清貧艱難的日子。有一日，兩人進山采摘食物遭遇了魑魅魍魉，姐姐為了保護弟弟，引開了魑魅魍魉，然後再沒回來。
衹瀾便一直等在那裏，因為，姐姐讓他在那裏等她回來。這一等，便是五年。
看到這，鳳君目光一顫。原來，他等在那不是三個月，而是五年。一個人孤苦無依，在荒涼的原野足足等了五年。
鳳君心疼了。
她繼續往下看，就在這時，命格本忽而閃過一道刺眼的光，而後無火自焚。
鳳君愣住了。
司命殿小仙見狀，趕忙向鳳君告罪：“君上恕罪！是小仙疏忽！這命格本乃是為去往下界歷劫之神人所寫。文昌神君尚在掌命司之時，為了不讓歷劫的神君和他親友因一己之私擅改命格，命格入庫之後便會施加一道禁制，翻閱即自毀。小仙方才拿得匆忙，忘了撤去那禁制。”
原來如此。鳳君看着在烈焰中的命格，可惜之餘又多了些慶幸。她若看完了命格，大約是會做擅改命格之事的，看到方才那裏，其實已經足夠了。
紫微帝君的命格被焚為灰燼，一陣風過，卷着紙灰去往遠處星河之間。
鳳君只來得及看到後面半行字——五年後，遇夔龍異化，為冥差所救，帶往七殿。七殿的七，在鳳君看的時候，上半部分也已經被燒毀。
這樣也好。鳳君呢喃了一句。
是的，雖然命格本沒了，但她想要的答案已經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