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猶恐仇報半遮面

逐雲山傾盆而落的雨不知下了多久,即便晝夜更替再次到了白日,天空中依舊烏雲遮天。

林間小屋屋中透出微弱的光,那扇垂落的窗被重新支起。在跳動的燭光旁,一道身影半依倚着窗,她看着窗外的雨林,思緒已不知飄向了何方。

那前來闖林的人當真的是……

思緒紛亂之時,她在這雨聲的呼嘯之間聽到了幾聲規矩的叩門聲。

沈碧推開竹屋的門,門外站着的卻是折仙林中的弟子。

那小弟子撐着傘,将手中的食籃推到她的懷中。

“師、師兄讓我告訴你……”那弟子別扭的皺起眉:“說藥如果你不想喝,大可以繼續倒掉。”

沈碧沉默的接過那食籃,她靠在門邊未答話,因昨夜淋了雨此刻了面色也顯得十分蒼白。

那弟子說罷便似憋着一股氣的轉身離開,可走出幾步遠,他又停下腳步回過頭怒道:“你這個人真是不識好歹!他好心救你收留你還日日煎藥給你,可你倒好……還把他費心費力熬的藥倒掉。折仙林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如果這麽不領情,就趁早離開!”

沈碧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林中,這才愣愣的低頭看向手中的食籃。

她疲憊的關上竹屋的門回到桌邊桌下,那食籃下依舊是尚有餘溫的飯菜和那瓷盅盛裝的湯藥。她想起落雁樓裏的日子,哪怕是那些生死裏闖過的時間。可她看着四下無人只餘雨幕的竹林,不知是不是因為開始發燒的緣故,在頭腦昏沉間她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原來欺騙與辜負真的是一個太過艱難的事,即便那個人有再多的惡,卻依舊越是愧疚越是不安,不減半分……可她想起仍舊被關押在落雁樓的李牧,她眼底憂郁的目光卻再次堅定。

她不能看着李牧死。

沈碧将那食盒重新扣好又重重的按住,就像是想将那些呼之欲出的愧疚盡數壓在心底。

對,他抛妻棄子,心本就冷硬如鐵。

所以他的冷漠與觸動她的溫柔善意也不過是他迷惑的方式,對……她也不過是為了騙他出這片林子,也不是要他性命,只要他出林見顧霜,那即便是她當真騙過他……

她慌亂的搖了搖頭,跌跌撞撞卻如同逃避一般的站起身可腦中卻忽然一陣暈眩,竟向身後跌去——

沈碧迷迷糊糊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她有些意識模糊……自己剛剛不是……

“既然醒了,就把藥喝了。”

突來的聲音讓她一怔,這房間除了她竟還有人在!可那人的聲音響起,她卻反而放下心來轉眸看向那自一旁方桌邊站起身向自己走來的人。

“你什麽時候……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沈碧坐起身,想伸手去接那碗藥卻發現十指上包的奇醜的紗布不知何時已經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塗在每一根指尖上未幹的藥膏。

那人似見狀也剛剛想起她指尖還塗着藥,那端在半空中的湯藥也僵在原地不知進退。

沈碧卻靠在床邊反而舉起十指笑道:“要不你喂我?”

那一襲白衣卻站在原地,面色不怎麽好看的看着她不置一語。

“我自己……喝不了。”她明明說着委屈的話,可眼底卻帶着些得逞的笑,畢竟……這手上的藥也并不是她自己上的。

而那人終打破了平靜,他冷哼了一聲在床邊坐下,竟當真将那湯藥盛了一勺動作僵硬的遞到她的唇邊。

沈碧看着他轉頭不看自己的模樣,那遞到唇邊的湯勺也險些碰到她的鼻尖。她笑着掀起面具的下角,将唇覆上那盛藥的湯勺,輕觸之下便離開:“燙。”

那人一愣,怔忪間撞入她含笑的眼底。

她再笑道:“喂,你是不是沒喂人喝過藥啊?你要先吹一下,等藥涼了才能喝啊。”

他面色僵硬的将那湯勺放在唇邊吹了一下,這才重新遞到她的唇邊。

“你為何不将面具摘下?”

“不行。”沈碧義正言辭的拒絕道。

“為何?”

自然是怕你得知真相以後秋後算賬了……

她轉而笑道:“因為我家中的規矩是,女子不能讓外人看見自己的全部容貌,要不然就必須嫁給那個人。我以身相許自然是好的,只是你願意娶我麽?”

她原本推算着,他聽見自己這麽說一定會冷哼着不再提起讓自己摘下面具,卻不曾想,他在聽了自己的話以後竟不知為何轉開了視線神色也多了幾分僵硬。

沈碧卻看着他僵硬的面色覺得十分新奇,剛剛吹藥的要求她總覺得她這般無理的要求下他一定會将碗置在一邊離開不會管她半分的,況且他們昨夜才剛剛産生了分歧,卻不想他今日怎麽會這麽好說話,如今的神色也甚是奇怪。

難道是因為……她的視線不經意的看向自己塗了藥膏的指尖。

忽而再次笑道:“還是燙。”

他蹙眉,再次将湯勺放在唇邊吹了吹。

沈碧憋着笑,那湯藥放了這麽久,雖然尚有餘溫可又怎麽會燙呢。可她見他耐着性子吹了吹又遞到自己面前的樣子再次笑道:“你不試試,怎知溫度适不适合?”

她說罷含笑将那湯勺再次推到他的唇畔……

可他卻放下湯勺帶着氤氲的怒氣看向她:“藥都涼了。”

誰知她卻低身靠近他放下的湯勺,就這他的手将那勺中的湯藥一飲而盡。

“不涼,剛剛好。”她的舌尖劃過泛白的唇畔,眼底盡是笑意的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卻将湯勺放回碗中站起身:“藥涼了,我去熱一下稍晚讓人送來。”

沈碧如何看不出他分明就是要逃,她拉住他的手腕笑道:“我身上的傷口似乎也因為淋了雨有些感染了,不知道你還有沒有藥?”

他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丢給她,正欲繼續離開,卻發現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并沒有松開。

“手上的藥可能也要重新塗了。”她看着那因為拉住他衣袖而盡數蹭在他袖口的藥膏笑道:“你可以再幫我塗一次麽?”

“你?!”他動作僵硬的抽回衣袖,冷聲道:“你自己來。”

“我手臂上的傷也因為淋雨又裂開了……”沈碧不由得低頭嘆息道:“那我只能拜托等下送藥的人受累代勞了。”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見瓷碗被重重置在桌上的聲音。

他動作僵硬的在她身側站定,拿起那放在一旁的瓷瓶。

沈碧一邊掀起衣袖,側頭看着那動作僵硬而緩慢的将藥膏倒出的人,嬉笑道:“你該不會是害羞了吧?又不是第一次你幹嘛這麽害羞,再說了,我一個姑娘家的我都沒……”

“你還知道你是個姑娘?”

她嬉笑靠近:“那當然了,不然你……”

可她剛剛側過身,那人卻再次按住她的肩膀,指尖迅速的封住了她的穴道!

“你?!”沈碧的動作被迫僵在那裏,只能瞪着眼睛面前看着身側的人,惱火卻半分也再動不了。

見她終于老實,他這才将用指尖挑起一塊藥膏,再無雜念的塗在她手臂上的傷處。

可他的指尖剛剛觸碰到她背後的肌膚,她卻吃痛得叫了起來。

他的指尖一抖,那藥膏也不由得塗偏了半分位置。

“為什麽這個藥膏塗上去這麽疼啊!”沈碧不由得發自內心的抱怨道。

“受傷的時候也沒見你喊疼,怎麽塗藥反倒是喊上了疼。”他重新挑起一塊藥膏,認認真真的塗向另一塊傷口,說話間竟不自覺的帶了一絲笑意。

“诶,你怎麽還笑我……”沈碧不由得煩悶道。

她這次下了多大的決心,原本是打算借着塗藥的機會……可誰想到,這人竟然在塗藥之前先封了自己的穴道。

這下好了,別說她想做什麽,想動一根手指都難。

可他卻是一愣,他并未回答,只是收起了唇邊的笑意繼續塗藥。可随着他的動作,沈碧卻還是龇牙咧嘴的叫喚着。

他終于忍無可忍的将藥放在一旁,低怒:“你……”

“我疼啊,疼了當然要叫了……”沈碧不無委屈的嘟囔着:“怎麽,你們林子還有疼了也不讓叫的規矩麽?”

“沒有。”他一貫平淡的語氣竟帶了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

“要我說,你們這的規矩也太多了,诶……你明明武功那麽高,這麽高的武功不出去行俠仗義多可惜,難道還要在這林子裏終老不成。”

“恩。”

他輕聲的回答讓沈碧一愣,可她轉眸去看,他卻正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什麽。

沈碧再次問道:“你說你在林外沒有牽挂的人,沒有愛人,沒有親人……沒有孩子。可如果有呢?如果你愛的人就在林外,你也會躲在林中不肯見她麽?”

他重新拾起藥膏,低頭繼續塗在她的傷口:“折仙林的規矩……”

“诶,別跟我提你們折仙林的規矩,這幾天我聽的耳朵都快長繭子了。”沈碧急忙打斷他的話,不由得低聲抱怨道:“你們師父真是個迂腐的老頑固,這樣的規……啊!!你幹什麽!”

她正抱怨着,那背後塗藥的手指卻忽然一重,按在傷處上疼得她驚聲痛呼道。

可她回過頭,那人卻半分表情沒有的繼續塗着藥。

“不就是說兩句你師父麽……至于這樣報複麽……啊……你輕點!”

“真的……很疼?”他不無懷疑的問道。

“當然了,不然你試試?”

“……你忍着些,明天你想吃什麽,我讓人送來給你。”

“今天疼明天吃,哪有這樣的忍法的?我不吃。”她哼哼着不滿的拒絕了他的“賄賂”,可她轉念一想,忽然笑道:“也不是不行。”

“哦?”

她笑眯眯的讨價還價道:“你們折仙林的酒給我拿來三壇,我就考慮忍着了。”

“三壇?”他頓了頓:“你可知,折仙林的酒一壺便可讓普通酒量的人睡上一整天,就算是酒量再高的人最多兩壇也便可昏睡數日。”

“你不會這麽小氣,連酒都舍不得給吧?”

“……你傷口未好,不能飲酒。”

“那就等好了再喝啊。”沈碧急道:“你剛剛答應我的。”

“我沒答應。”

“……那,兩壇,兩壇好不好?不能再少了!”她此刻被封了穴道不能動,眼巴巴的看着身側的人:“喂……”

他想了想,最終嘆息點頭應下。

自這日起,沈碧倒是有些期盼起了傷好的日子,要知道折仙林的酒千金難求,只有鼎盛的酒館內才可有這麽一兩壺,她每次偷跑出去喝酒都喝得不盡興,林淮既然應了就應當不會不作數,待她傷好,她便可以擁有折仙林的兩壇酒了……到時候一定要喝個痛快。

也是自那時起,每日送餐的人也由門內的小弟子換為了林淮本人。

他每日按時來,小坐一會,盯着她将飯和藥吃完便走。

直到這日,他來時,沈碧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之前的衣服過舊,她還是換上了他留下的那身白衣,雖然有些寬大,但還算得體。此刻她執了一根細竹正在林間舞劍,見他來,她的目光轉了轉,即不由分說的執着手中的細竹便向他攻去!

他向後避開她的攻擊,而她卻再次踏向一旁的竹幹借力再次向他刺來。可一次次的攻擊,他卻只退并不出手。

沈碧不由得收了手,嚷道:“我都好久沒打架手癢了,你這個人好無趣,你別只退啊,來陪我過幾招!”

“好。”他沉吟後還是點了頭,将手中的食盒放在院內的木桌上,轉頭示意她可以開始了。

沈碧卻瞧着他兩手空空的模樣,蹙眉道:“你的劍呢?”

“誰說一定要用劍。”

“是,可你總要有一把武器吧?”她撇了撇嘴:“你可別說是讓着我,連武器都不拿出來了。”

那人無奈的搖了搖頭,卻是随手解下了一直別在腰間的碧玉蕭:

“開始吧。”

他的聲音如山間清澈凜冽的溪流,在見沈碧謹慎的執起手中的膝竹後将那碧玉蕭放在了唇邊。

在這世間極少有人會将樂器作為武器,所以知此道的人甚少,可沈碧卻有幸識得那麽一個人,所以自然不敢掉以輕心。

笛聲悠揚,餘音繞梁。

林間樹影搖曳,歸于塵的落葉翻卷而起竟與陣中的攻擊極為相似,她身型靈巧的避開那些飛舞的竹葉,一層層随着笛聲改調而至的氣浪卻随後而至。

她急忙向後躍去,可腳步還未站穩,便聽到身後極近處那清冷的聲音:“你輸了。”

她猛然回過頭,踉跄的腳步也在他的攙扶下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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