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變故,沈碧的酒也醒了大半。
她看着眼前面上和前襟被酒水浸濕的人,意識飛快的思索着……此刻她拿出手帕幫他擦臉後逃跑成功的幾率絕對比不過她如今直接逃走的幾率。
可她還沒來得及轉身逃走,剛僵硬的想站起身……卻見面前的那人竟面不改色的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再次穩穩的按坐了下來。
“闖了禍就想跑,你還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他的語氣輕佻辨不出喜怒,翻出懷中的手帕擦臉,可另一只手卻不松半分的按在她的肩膀上。他的動作不急不緩只那一句便不再言語,可目光卻始終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看得犯了錯的沈碧一陣心虛。
他擦拭得太慢,在一邊等待的沈碧酒勁再次沖了上來,她覺得腦袋暈乎乎的,朦朦胧胧間想着……下次可再不要喝這麽多酒了。
待到連淵終于擦拭完她以為終于要解脫了的時候……卻見他将那手帕丢在一邊:“咱們來繼續說說,你在蓮歌那學到了什麽?”
沈碧的動作一僵,她剛剛怎麽忘了這一茬了……
可他的手掌還按在她的肩上,況且如今醉意讓她腦中一片暈眩,她如今想溜都難于登天。想到這,也不知是不是借着酒勁,她幹脆撈起一旁的折仙酒笑問:“想喝麽?”
連淵的眉心微微蹙起:“我是問你……”
他還沒說完的話頓住,因為面前的女人竟自椅子上站起……抱着酒壺堂而皇之的坐到了他的腿上。
她将雙臂自然的環過他的脖頸,靠近時再次晃了晃手中的酒壺笑問道:“想喝麽?”
那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臉畔,帶着濃烈的酒香與醉意,即便從始至終滴酒未沾的他竟也似被這酒氣熏得醉了三分。
她仰頭将酒倒入口中,目光卻于恍惚之間定在他的薄唇之間。
她竟忽然想起那個夜裏他向自己伸出的手……想起他一次次無心不羁的調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們一同看過的星星、嬉戲的溪水湖泊、捕過的螢火蟲……想起每當遇到危險時他适時的出現……想起他绾起她的發輕落于她發頂的玉簪……
七載歲月,即便回憶起來兩人大多是細碎的争吵拌嘴,可卻是他打碎了她心上的塵封,給了她本以為此生都無法感知的溫暖。
連沉如父,連淵似兄。
可在這一刻,她的心底卻似裂開了一個細小的縫隙……
平生第一次,她竟無師自通的輕啓薄唇緩緩靠近他的……她薄唇輕啓,輕顫的睫毛亦似她此刻忐忑的心事……
“客官,你的酒來……”
随着房間的門被推開,小二的聲音卻沒了下文。
那小二也是個激靈的,只一下便回過神來,急忙将酒放在一旁,關了門一溜煙的跑了出去:“你們、你們繼續!我什麽都沒看見!”
被打斷的沈碧茫然的自那扇關閉的門上轉回目光,卻見眼前人的手掌卻已經帶着炙熱的溫度滑到她的頸後……
忽然提起她的衣領将她丢了下去!!
“就這點程度還要學別人勾人的技術?”
沈碧跌坐在地上,怔忪的看着那人整理好衣服随手拿過桌上的酒仰頭喝下:“有這些功夫不如好好學學你那蹩腳的武功。”
沈碧坐在地上,怔怔的看着桌邊的那人出神。
她卻忽然站起身再次走到他面前,俯身認真的看向他的眼睛:“你的臉怎麽這麽紅?”
連淵轉過頭并未看她:“我也喝了酒,自然……”
“剛剛才是你的第一口酒。”
他轉回目光,平靜的笑道:“你醉了,自然記錯了。”
沈碧想說不是,可她的頭卻暈暈乎乎的。她甩了甩腦袋,再次湊近的看向眼前的人,希望自他的臉上看出一些不尋常的端倪。
可她的頭卻似有千斤重,此刻意識也已是模糊了大半。
她迷迷糊糊的覺得世界轉了幾圈,頭一歪便倒了下去,徹底失去了意識。
……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她的頭依舊暈暈乎乎的。
她勉強做起身,想着昨天……她和連淵在他的房間喝酒,後來說起了萬刀堂她便多喝了些酒……後來……
她猛的回過神來。
身上的衣服未動,滿地是東倒西歪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酒壇。
這麽說昨晚的一切是真的?
而她……還在連淵的房間睡了一整晚?!
可房間空蕩蕩的卻并沒有連淵的身影,她正下意識的松了口氣,就見連淵推門走了進來。
“醒了?”
她剛剛松懈的情緒立刻緊繃了起來,可她看着那從進房間的人卻半晌并未搭話。
直到他在她身邊站定,她才尴尬的開口道:“我昨天……睡在這?”
“恩。”連淵将端來的醒酒湯底給她。
沈碧接過抱在手心,卻又吞吞吐吐的問道:“那你……”
“我?”連淵挑眉間,竟俯身将手臂撐在她身畔的床邊,在她耳畔低聲道:“你說我睡哪?”
沈碧動作一僵,正欲推開他時他卻忽然站直了身體。
她的手一空,聽到他又複說道:“我當然是睡在你的房間了。”
“哦。”她下意識松了口氣,也不知是因為他沒睡在這,還是因為他沒有提起昨晚的事……急忙抱着手中溫熱的醒酒湯喝下。
“不過我們兩個又不是沒在一起……”
他的話還沒說完,她手中的空杯就已經丢了過去!
“诶,大清早就這麽暴躁。”連淵随手接過她扔來的杯随手放在一邊。他見沈碧站起身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又複問道:“你要去哪?”
“你的嘴怎麽了?”沈碧奇怪的瞥過他唇角的傷口,又随口答了他的話:“去陳家看看。”
“陳家我已經去探過了。”連淵的神色中閃過一絲古怪。
沈碧察覺出他神色有異,忙追問道:“有何不妥?”
他的目光淡淡的從她身上瞥過,這才回過神笑道:“并無不妥,走,吃飯去。”
沈碧疑惑的拉住他,兩人相識數載,她如何看不出他神色有異?
可被她拉住的連淵停下腳步,回過頭時忽然問道:“昨天晚上……你還記不記得?”
沈碧一愣。
她想着這人怎麽又開始秋後算賬了?剛剛她看他沒提起昨天的事,便以為這件事可以草草翻過,此時被他問起,她尴尬的收回手卻又強笑道:“怎麽,你是又想譏諷我的‘這點程度’?我昨天那是喝醉了,你今天要不要試試?”
她說罷目光挑釁的看向他。
“試試?”他的目光似帶着審視,含笑間淡淡的掃過她品評道:“大可不必了。”
“你?!”
他面上的笑意卻忽然淡了幾分:“那……後來的事你都不記得了?”
“後來?”沈碧疑惑道:“後來怎麽了?”
連淵的視線瞥過她狐疑的神色,目光流轉之間又笑道:“昨天……你的醉相實在是不怎麽樣,我想将你丢回房間又太重……”
他的話還沒說完,她的劍勢便已攻了過來!
連淵下意識的躲開劍,而她手中的那柄劍分明就是自他腰間抽出的,在他的嘆息間她的下一次攻擊卻已悄然而至。
兩人比劃之間雖然也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可好在兩人都還算良心發現,切磋打鬥時竟還各自分心去關心一旁險些被撞倒的桌椅瓶罐。
饒是這樣——
摩擦之間竟還是将放在桌邊的花瓶不小心刮在地上。
随着“啪”的一聲響,兩人都停了動作……看着地上那碎裂的花瓶。
正當沈碧想着他們兩人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一會小二上門她一定要将這口黑鍋扣在連淵身上時……非但沒有人聞聲尋來,反倒是門外傳來一陣仿佛呼應一般的瓷器碎裂之聲——
兩人對視一眼,急忙推門出去查看——
“幾位爺高擡貴手……”店小二看着圍在他身邊的三名持刀壯漢,此時他已經顧不上被砸爛滿地的酒壇,抱着頭縮在角落:“你們……你們不是前幾天剛剛收過這個月的保、保護費了,怎麽又要交了……”
“怎麽?聽你這意思,倒是我們的不是了?”為首的刀客不屑的說道。
“不不不……小的哪敢啊……”那小二陪着笑,他的臉上分明已經多了幾塊淤青,笑的時候似牽動傷口疼得直抽冷氣:“可是咱們這店裏也确實沒什麽生意了……才這麽幾天,這讓我們上哪去再弄銀子啊。”
“前幾天和今天能一樣麽!前幾天是這個月的保護費,明天是咱們雷哥的生辰!你們這些平日裏受了恩惠的人難道不應該為他慶生嗎?”
“別跟我在這哭窮!你們望月樓這麽大的酒樓,能沒有銀子?叫你們掌櫃出來!”
說話間,幾人提起手中的刀再次逼近那抱着頭的店小二。
“我們掌櫃、我們掌櫃不在店裏啊……他剛巧前天出門去進貨了。”那小二頓了頓,顫抖着聲音問道:“要不……你們能不能寬限兩日?”
“呸!”那刀客一聽便火了:“怎麽,你還想讓我們副堂主等你幾日再過這生辰?!”
“小的……小的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了……”
也不等那小二再說什麽,幾人已經直接推開他去搬他身後的酒壇。那小二應是被打怕了,知道這幾人都是不顧及人命的主,被推在地上動也不敢動一下,眼睜睜的看着幾人将酒壇陸陸續續的搬出門去。那群人一邊搬還一邊念叨着——
“你們就這麽幾壇酒也抵不了多少銀子,這些酒就當做寬限你們幾日的利息了!”
“要怪就怪你們掌櫃,誰讓他沒有個像陳家那樣如花似玉的女兒,要不然,別說一個月……你們這輩子的銀子都不用交了!”
“陳家那個小美人可真的是……”
“不知道副堂主什麽時候玩膩了,可以給咱們兄弟幾個嘗嘗鮮啊?”
說罷,他們齊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在空蕩的酒樓中回蕩不散。
沈碧遠遠的看着那幾人,無論從他們的佩刀還是幾人的對話都可知道,這幾人正是萬刀堂的人。
這幾年萬刀堂擴充勢力,在江湖中橫行霸道,卻想不到他們竟将念頭動到了普通老百姓身上。
昨日聽聞倒還尚有餘地,今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沈碧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摸劍,卻不想劍未摸到,她的手反而被身側之人按住。
“不要節外生枝。”他的目光淡淡的瞥過遠處搬酒的三人,聲音壓得很低:“別忘了咱們的任務是什麽。”
沈碧收回手,倒是當真打消了去拔劍的念頭。可是要她就這樣看着這幾人離開……她可做不到。
沈碧随手自二樓的窗棂邊摸出一塊碎掉的石子,對準正跨門而出刀客扛在肩上的那壇酒……
只聽“哐當”一聲,被刀客扛在肩上的那壇酒竟應聲碎裂,濃烈甘醇的酒從碎裂的酒壇中破罐而出将那剛剛還大笑着的刀客淋了滿身!
那刀客像是被這樣的變故驚住,怔忪之間卻傳來一陣同伴的捧腹笑聲。他啐了一口,面色憋的通紅:“笑屁!都給我閉嘴!”
他說罷蹲下看着在腳邊碎裂開的酒壇,目光忽然定在酒壇碎片的一處——
“走。”
連淵眼見那刀客自酒壇碎片中取出一塊極小的石子,急忙拉着沈碧閃身進房間。
“有人!”
果然,下一秒那仔細打量着手中石子的刀客大喝一聲,提着刀便向二樓沖了上來。可那三人闖上二樓,踢開房間的門,卻只看到空蕩的房間和房內大開的窗。
“跑了?”
“追!”
跟着一同追上來的兩名刀客看着空蕩的房間喝道,可他們正轉身準備去追,卻被為首的那名刀客制止。
“不用追了,人都跑遠了。”那名刀客身上盡是酒水,還在稀稀疏疏的滴下。他走到窗前看着窗下空蕩的街道,又轉而看向手中的那枚石子:“這麽遠的距離、這麽小的石子……不會是鎮上的人。”
“你是說……是江湖中人?”
“回去告訴兄弟們,明日都仔細着點!”他說罷一掌拍在窗棂之上,發間還是稀稀疏疏流下的酒水,可他的目光卻帶着咬牙切齒的狠厲:“如今咱們多給了這些門派一些顏面,有些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也是時候讓他們知道知道……這江湖到底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