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吾以殘軀庇衆生
玄天珠導引星辰之力,可結護山護國之大陣,亦可結湮滅生靈的封天印。
端木玙于昆侖之巅撐開封天印,籠罩了整個有容國。剎那間,昆侖之北淪為冰原,不複再見昔日之繁華。
星辰之力來自九天之上,非凡力能抗衡。傾瀉而下之時,帶來的不僅是冰與雪,還有自上界的威壓。在這種威壓之下,風雪中的銀杏樹瞬息枯萎。力量弱些的術士不過扛了一刻鐘,便再也扛不住暈倒在地。
殿外的雪紛紛揚揚,頃刻間,便掩埋了倒下的人。
鳳君連忙招呼還能自由行動的術士,将殿外的人都帶進了殿內。
厚重的青銅大門閉合,凜冽的風被阻在門外,讓這些人好受了些許。
遂長公主進蕲年宮的有百來人,到了現在,還能保持清醒,勉強行動的只剩下寥寥十五六人。
他們進得正殿,就看到倒在地上已經氣息全無的容佾,各個愣在原地。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大鴻胪,他行至容佾身前,跪了下來,行了叩拜大禮。其他人也紛紛回神,跪倒在地,已經有人低低啜泣了起來。
這些天之驕子,昔日高高在上,以神祗自居。然而,在這封天印下,他們才知曾經是多麽傲慢。面對來自九天之上的星辰之力,他們同那些沒有靈力的蜉蝣沒什麽不一樣,不過茍延殘喘得久了一些罷了。
“大祭司,接下來該如何?”大鴻胪輕聲開口。
該如何?還能如何?大祭司搖了搖頭,沒有說一句話。
這樣的沉默,讓所有人都絕望。
大鴻胪轉頭看向鳳君:“女君可有破解之法?”
這一看,大鴻胪就發現鳳君很不對勁。她淺紅色眼睛裏的光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眉間鳳凰花忽隐忽現。聽到大鴻胪同她說話,她只迷迷糊糊聽到了幾個詞:“大鴻胪,你方才說什麽?我聽不清。”
天地元氣凝滞,星辰之力壓迫,鳳君覺得丹田處火灼一般,像是有什麽東西想要沖破束縛。她甩了甩腦袋,竭力保持清醒,然而動了動,便覺身周一切都旋轉了起來。
“女君!!”大鴻胪驚呼一聲。
大祭司猛然睜開眼,便看到鳳君倒在了地上。他跌跌撞撞走過去,将鳳君攬入懷裏。
鳳君眉間的鳳凰花淡得只能看到一個淺淺的印子,體內的靈力又奇怪地開始散溢。暖暖的鳳凰之力,驅散了正殿的寒冷,稍稍削弱了封天印對于一衆術士的壓制。
衆人心頭驟然一松,好似壓在身上的巨石被人居高了一些,不再感覺到那麽壓迫。
大祭司的心沉入了谷底。
“幽篁!幽篁!”大祭司晃了晃鳳君,可她毫無反應。
她是不周山之女君啊,怎會扛不住一道封天印呢?定是一連數十日為他輸送靈力,耗盡了她的修為。
大祭司從未如此後悔這些日子沒有拒絕她的靈力。他本該早早死去,可是,他貪戀凡塵啊,想要同她能多呆一刻是一刻。若早知,這一份私心會害她一起葬身封天印之下,他就不會起這貪念。
大祭司心口一痛,這痛自心間曼延至整個後背,痛得他直不起背來。他感覺到雙手的力量在流失,似乎馬上就要抱不住鳳君。但他仍是咬着牙,将她緊緊地抱在懷中。
蕲年宮裏安靜極了。
鳳君倒了。
一同倒下的還有所有人的希望。
就連鳳君這樣厲害的人,在這封天印之下都要消殒,更何況他們呢?他們沒有出路,只能靜靜地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大鴻胪突然就坦然了。
也許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大鴻胪安靜等死的時候。
大祭司那兒有了奇異的靈力波動。原來,鳳君維系他心脈的靈力逐漸消散,大祭司心口越來越痛,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那血恰恰落在了鳳君頸間的龍形玉珏之上,那玉珏如有生命一般,将那血吸了進去。
紫光浮動。一道清冷肅然的聲音響起:“十萬年前,幽篁以涅槃之火滌蕩魔氣,肉身不存,只餘殘魂。吾以歸元镯養之,她如今這個身體極是脆弱,受不住她強大的元神,唯有以外界靈氣輔助,方能令她神魂肉身相合。封天印之下,靈氣消散,天地元氣凝滞,少了這份輔助,元神之力便會外洩,以致撕裂肉身。”
大祭司知道,這是紫微帝君的聲音。他在同他解釋,鳳君為何會如此。
“那你快帶她離開這裏!”大祭司急切地說道。
那個聲音嘆了口氣:“本座帶不走她。”
大祭司心中燃氣的希望,再度破滅。
“不過,你可以救她,乃至救你的臣民。”紫微帝君繼續說道,低沉沉的聲音回蕩整個大殿,“你乃本座一魂一魄,以扶桑石為載體入世歷劫,雖不完整,卻是身負神力的。本座教你開啓浮生陣,以魂魄之神力在封天印中撐開一道縫隙,導引外界靈氣入內,流轉此間天地元氣。只要天地元氣運轉,歸元镯自可運化,穩固幽篁元神。你之臣民,亦能在封天印之下存活。”
聞言,蕲年宮衆人眼中重新亮起了光。
大祭司笑了。
柳暗花明,絕處逢生。他這一輩子,為命運作弄,所思所願皆不如意。好在最後,終究為命運眷顧,了無遺憾。
他在鳳君眉間的鳳凰花上輕輕落下一吻,而後将她放平在地上。冰涼的指尖撫上鳳君的臉,他細細描摹她的眉眼。
心口乃至全身都刺痛着,大祭司一呼一吸間已呈現沉重渾濁之狀,指尖的麻木之感也漸漸往手臂之上攀爬。
他的時間不多了。大祭司摸向腰間,取下衣帶上墜着的一枚碧玉青松玉牌,塞到了鳳君手中。
這是五年前,他帶她逛天極城時,她相中的。她将玉牌挂到他腰上,眉眼彎彎:“我如高山,君如松柏,蒼蒼孤松結根山阿。”
他想,他大概再遇不上第二個如此說情話的了。一句“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被她化用在了青山松柏之上,眷眷深情之意淡了,多了不少君與臣的相惜相扶之感,實是不太應景。
大祭司忍着全身的痛,緩緩站了起來。
“容杞。”大祭司将容杞喊到身邊,“封天印之劫,乃我有容氏妄求長生之故。王上已蒙難,你是宗親,當克謹己身,擔負起大任。自本座去後,切記銷毀有關長生輪轉術的一切。另外,昭華宮有水神結界,風雪不侵,可将幸存之人先安置其中。”
“容杞,有容氏就交給你了。”說完這句話,大祭司的臉色越發灰敗,他看了看殿中諸人,“諸位,珍重。”
“恭送大祭司。”大鴻胪眼中浮起一層水霧,察覺到眼中水汽越來越多,他趕忙低下頭去,跪送大祭司。
殿中所有人跟着大鴻胪的動作一起跪了下來。
青銅大門緩緩打開。
殿外風雪靡靡,積雪已經到了殿上第一個臺階。
人固有一死。死于滄溟劍下,輕如鴻毛;死于浮生陣中,重如泰山,這才該是有容氏大祭司的歸屬。
大祭司擡眸望沉沉雪雲,然後跨了出去。
鳳君屬火,向來不懼火。對她來說,紅蓮業火也好,南明離火也罷,那都是可以當食物一口吞下的。然而現在,她卻感受到了火的灼燒感,神魂在烈火中被吞噬撕裂,無端地,她竟然害怕了。
師兄!師兄!她想向祗瀾求救,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目光之所及,除了火,還是火。
怎麽回事?她方才明明在蕲年宮,怎麽突然陷在一片火海裏?鳳君朝火焰伸出手去,熊熊烈焰便将她的手焚燒殆盡。
不!不是火焚燒了她,而是她化為了火。
她想起來了,這是當年她當年燃盡神魂帶來的涅槃之火。
突然,她腳下一空,跌入一汪泉水之中。全身上下的火灼之痛在泉水中慢慢消退,鳳君瞥見一尾漂亮的龍尾,鱗片亮白如玉。
是祗瀾。她定了定心神,然後朝着那條應龍游去。
游啊游,她總覺得祗瀾近在眼前,可不管怎麽游,都觸碰不到他。直到探出水面,鳳君仍是沒有追趕上。更郁悶的是,她四下一望,早已沒有了祗瀾的身影。
她生氣地鼓起了腮幫,暗道:壞祗瀾,回頭讓你跪搓衣板!竟敢不等她!
就在這時,綿長空幽的琴聲起,水面蕩開一層層波紋。
鳳君循着琴聲而去,不一會兒就看到一座小島。那小島面積極小,只有一顆高大的古樹長在那裏。樹上果實,彤彤如紅日,遠遠望去就像是挂了好幾個太陽在上面。
這是湯谷之上的扶桑樹,那紅紅的果子就是可激濁揚清的扶桑果。
扶桑木下,有一身着煙藍色衣裳的美人在撫琴。她察覺到身後有動靜,抱起琴緩緩轉過身。
這美人眉眼寡淡如煙雨,周身氣息寧和。她見到鳳君,抱着琴施了一禮:“陵光見過君上。”
“陵光?”陵光不就是她自己嗎?
鳳君迷茫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腳齊全,穿着自己那一身金絲滾邊紅衣,并沒有附在什麽物件或者人身上。但是,對面那個自己又是怎麽回事?對面的自己以陵光自稱,還尊稱她為“君上”,恭恭敬敬的。
就好像,她們原本就是兩個不同的個體。
“本君在自己的識海裏?”鳳君問道。只有在識海裏,元神能因為這啊那的原因分化出兩個以上的神識。兩個神識聊天,俗稱自言自語;兩個神識吵架打架,俗稱自我批判。
陵光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鳳君:“君上,您不該來這裏,回去吧。師尊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