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釵钿何意寄人間
誅離攬下了所有罪責,用死為火燒上善塔之事畫下了休止符。
但長公主還是以失察之罪,削奪大祭司三個縣的封地,并将其休沐之日又延了半月。
空缺的大冢宰之位,也由公主門下客卿頂上。這一系列動作下來,長公主已将大冢宰和上善塔事故的影響降至最低。
整個朝堂仍是有條不紊運行着。
而昭華宮就不一樣了。誅離作為昭華宮的大管家,處理着宮裏大大小小的事務。他一死,宮中事務亂作一團。
大祭司又閉門不出,未曾委任誰頂替誅離。
一時間,阖宮上下無所适從,然後他們将目光投向了鳳君。
大祭司對鳳君的重視,衆人有目共睹。在他們看來,鳳君遲早都會成為昭華宮的女主人,讓她提前練練手,無可厚非。
鳳君表示腦殼疼。
她在誅離的房間裏找到了大祭司。
彼時,大祭司正在收攏誅離的遺物。
誅離枕邊的一個漆木盒子引起了大祭司的注意。
那是一個裝飾精美的首飾盒,裏面裝着一枝鎏金發釵。淺金色發釵尾部,梅枝伸展,其上是四朵用淡粉貝殼琢磨而成的梅花,一大三小,錯落分布。花芯處以紅珊瑚珠點綴,美輪美奂。
這是一件女子的飾物。
誅離是男子,自然不是他自己用的。
大祭司拿起梅花釵,便瞧見包裹發釵的絹布一角上有一行小字:月下斜倚水,流影照君心。——贈吾之忘憂。
是誅離的字跡。
這發釵是他準備送給一個名叫“忘憂”的女子的。
然而,東西還沒送出,人卻已不在。
大祭司望着發釵失神。
鳳君也看到了發釵和那一行小字,心下堵得慌。
“我是不是很沒用?”大祭司低沉的嗓音晦澀沉滞,拿着發釵的手微微抖着,“本無退路,奮起反抗便是。而我卻猶豫了,正是我的猶豫,讓誅離選擇了這條路。”
鳳君沉默。
大祭司擡眸看向鳳君,神色凄然而自責:“我揚言能護你,最後卻是誅離犧牲自己才保全了我,何等可笑的自信!”
這樣的神情,鳳君并不陌生。
當年祗瀾父母慘死,他也是這般。
鳳君只覺心髒被一只無形的手揪住,呼吸都有些困難。她上前抱緊他:“不是你的錯,是我!我不該教端木玙,不教他,他便也不會生出自己能殺死大冢宰的想法,也便不會上上善塔,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是我該說聲對不起!”
大祭司回抱,将自己的腦袋深深埋進了鳳君頸間。壓抑的情緒瞬間爆發,他緊緊抱着鳳君,似要将人揉入自己骨血。
鳳君感覺到頸間有一片濡濕,大祭司壓抑的抽泣聲便傳入耳中,那低沉的、痛苦的哭聲在喉間轉了一圈,似乎又被他咽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大祭司平靜了下來。不過,他沒有松開鳳君,而是直起身,讓自己的額頭貼着鳳君眉間那朵鳳凰花。
他現在脆弱得像一個陶瓷娃娃。
“昭華宮的術士皆選自民間,自入宮之後,親緣斷絕。我自有記憶起就在昭華宮,沒有名字,沒有見過父母,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他們同我說,我只需記得自己是紫微大祭司便可,吾之父母乃有容國,吾之血肉當反哺有容國。吾之喜非一人之喜,乃有容國之喜;吾之怒非一人之怒,乃有容國之怒。”
大祭司阖着眼,透過額頭感受鳳君的溫度。他的聲音沙啞蒼涼,很是壓抑。
鳳君聽得心疼。想她當年被老爹揮着小鞭子逼着做一個合格主君的時候,她爹也沒要求她摒棄自己的情感。
她記得,那時她還翻開厚厚一冊四海八荒史,指着昊天帝問她爹:“一個合格的主君,是他這樣嗎?絕六親,斷塵念,馳騁四方,恩威加之四海?”
老鳳君當時就沉默了。他合上書冊,搖了搖頭:“倒也不必如此,活得像個工具似的。胸懷蒼生,顧全大局,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即可。”
确實,絕六親、斷塵念,那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工具。
有容國想要的大祭司就是這樣一個工具。
“那時候,整座昭華宮死氣沉沉。直到誅離來了之後,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能笑得那麽開心,原來一個人能聒噪到恨不得縫上他的嘴。他每天都跟我念叨他父母,念叨着他養在院子裏的花,還有天極城裏亂七八糟的瑣事。”
“灰白的世界裏,突然就有了色彩。”
想到誅離過往種種,大祭司無聲地笑了。這笑容裏藏着太多心痛和酸澀。
鳳君幾乎是感同身受。她拿腦袋蹭了蹭他額頭,環住他腰身的手改作捧着他臉:“以後,我同你念叨。”
大祭司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他退開些許距離,專注地看着鳳君:“是一輩子嗎?”
鳳君愣了愣,完全沒預料到他會問這樣一句話。
見鳳君沉默,大祭司黯然,自嘲地笑了笑:“一介凡人怎能肖想神君之眷顧。”
诶?他這又想到哪裏去了!
鳳君捏了捏他冰冰涼涼的臉,正色道:“我會一直在。”
一直,一直,長長久久,直到山海枯竭。鳳君默默在心裏補了一句。
大祭司目光顫顫,将鳳君再度攬入懷裏,下颔貼着她頭頂心,喑啞着嗓子道:“有件事你得記着。”
“何事?”
“莫要同我念叨你和紫微帝君的往事。”
“?”
誅離有罪之身,身後事一切從簡。大祭司在七戒山擇了一塊地安葬,那只鎏金梅花釵原本要随葬入土。但臨放入棺椁,大祭司改了主意。他想找到誅離心儀的姑娘,将他來不及送出的東西送出去。至少要讓那姑娘曉得,曾經有個名喚“誅離”的男子傾心于她。
安葬好誅離之後,大祭司着手處理昭華宮的事務。他并沒有找人替上誅離的位置,而是親力親為操持一切。
國主容佾來得比先前勤快了,也懂事了許多。無論是課業還是國家大事,他再不像之前那樣推三阻四。大祭司順道将一些手頭的公務交由他獨立決斷。
容佾隐隐覺得,大祭司是準備還政于他。這讓他惆悵不已,其實,他是更喜歡跟在鳳君身後倒騰千機殿的。
鳳君見到容佾之時,想問他紅蓮業火的事,但話到嘴邊又想到誅離那日的懇求,于是作罷。
無論容佾知不知情,這中間是否有他參與,都已經不重要了。大祭司不追究,長公主不追究,那上善塔之事就翻篇了。
至于端木玙背後那只手——這也不是她該管的。她下界本就只是助衹瀾渡劫,不該因旁的事分神。
一想到渡劫,鳳君手探進袖子裏摸了摸那冊命格,心裏咯噔了一下。
命格裏,衹瀾的第二個死劫緣自情劫。他命裏該有一個愛而不得的女子。然而她下界至今,這個女子都沒有出現。
“徒弟,你師尊喜歡什麽樣的女子?”鳳君問容佾。
容佾茫然擡頭:“不就是師娘你嗎?”
聽到這回答,鳳君心裏喜滋滋的,眉間的鳳凰花盛開得越發美麗。她眉眼彎彎地笑着擺了擺手:“不一樣,不一樣。我這種是愛而可得的,現下本君需要一個愛而不得的。”
容佾聽得一頭霧水:“為何?師尊一心一意愛敬師娘不好嗎?作何還要師尊再去愛旁的女子?”
鳳君被問住了。她何嘗不希望維持現狀,但命格如此,若沒有那愛而不得之人,如何歷死劫。
“師娘是不是膩了師尊?”容佾像是想到了什麽,看着鳳君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始亂終棄的負心人,“您想故意引導師尊去愛別人,然後以此為借口拍拍屁股走人。”
鳳君嘴角抽了抽:“本君像是這樣不負責任的人嗎?”
“挺像的。”
“……”
兩人說話間,侍從小跑着上前:“女君,您家裏來人了。主上喚您去前殿,他正在那招待。”
“我家?鳳翎?”鳳君有一會兒迷茫。她與鳳翎向來是青鳥傳信的,沒聽他說起要過來啊。
帶着疑問,鳳君跟着侍從到了前殿。
來人并非鳳翎,而是勾陳和連華。
上次勾陳強闖昭華宮被鳳君好一頓訓斥,這回他學乖了,規規矩矩遞了拜帖,稱自己是鳳君家人。
見到勾陳,鳳君頭疼,甚至還有那麽一點心虛。她偷眼去看大祭司,後者仍是風淡雲輕,如平常招待客人一般招待勾陳和連華。
見鳳君來了,勾陳自袖子裏掏出一個木盒。這木盒一離開勾陳的袖子就變作玉盤一般大小,其上清晰镂刻着二十八星宿圖。
勾陳打開木盒,靈氣直沖雲霄。
木盒裏是一塊鑲金嵌玉的金屬盤,盤上八個位置各自安放了八枚圓珠,通體漆黑,內裏星星點點,八枚珠子共同組合成了一副立體的寰宇星天圖。
“此乃玄天珠,立于星盤之上,可推演諸天星辰之軌跡。它曾與神器欽天鑒一起,推演過去未來。自紫微帝君入主北極中宮之後,欽天鑒封存,這東西也便沒什麽用處。不過,這八枚玄天珠畢竟是神器,力量極大,可導引星辰之力,用于結護山、護國之大陣極為合适。”勾陳将木盒放于手邊茶幾,“本君以此物來換餘容劍,尊上覺得,可否?”
勾陳出手闊綽,鳳君挑不出毛病。不過——她看向大祭司,用眼神詢問:那劍在何處?
大祭司目光淡淡,微微搖了搖頭。
好吧。她和大祭司都不曉得誅離将劍安置在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