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我以我血護吾主
長公主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天極城的百姓道,公主寬仁持重,愛民如子;朝臣們道,公主從谏如流,公正不偏頗;大祭司同鳳君描述的則是,殚精竭慮,憂思甚重。
正因憂思甚重,大冢宰一死,朝堂平衡驟然打破,長公主心下難安。
而大祭司不但一次又一次在鳳君之事上糊塗任性,還授意他人焚毀上善塔,劫走蜉蝣,想想就知道長公主有多震怒!
更糟糕的是,她在追責大祭司之時,大多朝臣竟都為大祭司說話。一種失控感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萦繞長公主心頭,于是她盛怒之下起了殺心。
青玉钺上斬昏君,下誅佞臣,長公主一旦請出來,便是這事再無轉圜之地。若大祭司不引頸就戮,便只能兵戈相抗,坐實謀逆之罪,最終也是死路一條。
換句話說,長公主沒有給大祭司留任何退路。
誅離自然也看出了門道,但他怎麽可能眼睜睜看着大祭司走上絕路。所以,他毅然站了出來。
“我記恨大冢宰!更痛恨長生輪轉術!”誅離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在長公主和衆臣震驚的目光中,他清清郎朗的聲音繼續說道,“我父母無所過錯,只是血脈天賦微弱,便能被大冢宰随意抹殺。試問,普天之下,與我父母遭遇相似者不知凡幾。他們何錯之有?竟連卑微活着的權利都沒有。那長生輪轉術滅人性,□□常,罪惡濤濤,私以為不應存于世間。”
有容國立國萬餘年,長生輪轉術亦已存數千年。在有容國一衆術士眼裏,沒有神之血脈的蜉蝣之民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人,不過是散養在外的牲畜,将他們煉成長生輪轉丸方是這些蜉蝣最大的價值。那些血脈微弱、與蜉蝣民衆相差無幾者,術士們亦是同等相待。
千百年來,術士們渴求長生不老,主觀上不覺長生輪轉術有何不妥。王族更是需要長生輪轉丸掌控朝臣和封君以維護統治。因而,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将長生輪轉術放在了合情合法的位置。
誅離是第一個直言其罪惡之人。
他這一番話,不是簡單的離經叛道,而是在動搖國本。
少年國主的臉上斂了平日裏的漫不經心,露出耐人尋味的神情。
諸大臣的臉色也微妙起來。若大冢宰還在,定是吹胡子瞪眼,大罵誅離“妄議祖規”,順便再将責任推到大祭司頭上,來一個“禦下不嚴”。
而長公主本就在盛怒之中,聽到誅離的話,眼中殺意更濃:“所以,你夥同妖女焚塔殺人,放走蜉蝣?”
“公主又錯了。”誅離并不懼怕長公主散發的駭人氣勢,“女君不曾殺人,是大冢宰臨死想給主上添堵撒了謊。這一切,是我和端木玙做的。”
“誅離!”大祭司皺眉呵斥,想要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誅離回頭看了眼大祭司,嘴角微揚,神色從容:“主上,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怎能為了茍活,而陷你于不忠不義之境地。您自小教導屬下,行得正坐得端,可惜,屬下還是讓您失望了。”
大祭司神色複雜。
鳳君注視着誅離。平日裏,誅離的眼睛澄澈如冰泉,什麽情緒一眼就看到了底。但現在,他微微笑着,萬千情緒流轉其間,讓她看不透也看不懂。
千機殿的紅蓮業火,跟丢了的蜉蝣,再聯系誅離這些日子的反常,确實值得懷疑。但誅離說他是主謀,是那幕後之人,這話卻是經不起推敲的。
大祭司知道,鳳君也知道。
誅離避開大祭司和鳳君的目光,再次看向公主:“端木玙的母親端木琅華乃昆侖山下周國之公主,系周國安插在有容國的細作。她得寵于大冢宰,誕下端木玙。幾年前,端木公主身份暴露,大冢宰痛下殺手,為端木玙親眼所見。自那起,端木玙便仇視大冢宰。”
“此前,端木玙欲舉證大冢宰私養蜉蝣,私煉長生輪轉丸,為大祭司所拒。他心中憤憤不甘,決定自己報仇。因父母之死,我共情于他,便盜取千機殿紅蓮業火,拾掇他火燒上善塔,再趁機救走一批蜉蝣,想讓長公主以‘看管不力’的罪名懲戒大冢宰。”
“我雖恨大冢宰,卻也沒想要他的命。只是,我沒想到端木玙放火之後,去了大冢宰處尋仇,意欲同歸于盡。刺死大冢宰的玉桂銀簪,不是女君之物,乃端木玙母親端木琅華之物,是當年大冢宰所贈之定情信物。”
“這一切的主謀是我!是我假借大祭司的手谕帶走了蜉蝣,也是我給的通關文牒!”
誅離攬下了所有罪責。
斬天臺上再一度安靜了下來。
大臣們面面相觑。
長公主淺綠色的眼睛晦暗不明,看不出她對誅離的話信了幾分。
“我知道,火燒上善塔,私放蜉蝣,皆是死罪。”忽的,誅離将大祭司放在桌上的長劍握在了手裏,指腹輕輕劃過劍身,“我不想大祭司蒙受不白之冤,但也不想讓自己死在那些刑罰之中。”
長劍低吟,誅離挽起一朵劍花。
圍着斬天臺的金甲衛士驟然緊張,手中兵器一致對着誅離,衣下朱砂法陣緩緩運轉。
長公主等人驚駭着後退,躲到了金甲衛士身後。
大祭司目光一顫,意識到誅離将要做什麽。
然而,他還是遲了一步。
只見誅離目光坦坦蕩蕩,手腕一轉,橫劍自刎,。
剎那間,血如泉湧,濺滿斬天臺。
鳳君感覺到臉上有一塊濕漉漉的溫暖,伸手摸了摸,黏黏膩膩,那濃重的血腥味充斥鼻間,讓她晃了晃神。
叮——長劍墜地。
大祭司扶住倒下的誅離,按住他的傷口,又氣又急:“誅離!誰允你自作主張!”
“主上。”誅離摸索着大祭司的衣角,拽緊了他紫袍,“答應我,到此為止。莫要責怪端木玙,也……也莫再……追查……”
“你……”大祭司向來淡然的面容再也無法淡定。
誅離眼中的光芒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全當是我做的……不要……查……”
“求……您……了……”
“求您……”
誅離苦苦哀求着。
“好。”大祭司沙啞着嗓子應道。
鮮血染滿衣襟,誅離蒼白的臉和鮮豔的血色形成鮮明對比。
待得到大祭司的許諾,他滿足地笑了。
是平日裏那沒心沒肺的笑。
鳳君疾步行至誅離身前蹲下,指尖靈力流轉,捏了一個療愈術法。
淡淡的金色光芒籠罩誅離,他眼中的光再次聚攏。
誅離眸子一轉,看向鳳君,染血的手包裹住鳳君指尖:“女君,不可救我。”
他說的是“不可”,而不是“不要”。
鳳君愣了愣。
誅離氣息将斷未斷,微微地搖了搖頭:“女君……別救我……”
話音一落,鳳君就察覺到自己輸送的靈力被外力截斷。
是誅離。他以自己的意志斥退了鳳君的靈力。
鳳君神色不愉。
誅離拽緊鳳君的手:“女君……請代我……我……代我一直……陪着……主……上……”
鳳君眉間鳳凰花耷拉着,寡淡的眉眼冷凝:“誅離,本君只想罵你!”
正如當初大祭司主動領五十鞭的罰,為的是讓長公主不再追究鳳君擅闖蕲年宮之事。誅離今日也是以死來終結長公主對大祭司的指控。他攬下了所有的罪名,然後一死了之,長公主便不能将罪安在大祭司頭上,大祭司自也不必被逼得進退不得。
誅離虛弱地笑了笑:“下輩子……女君……遇見我……再……罵……嗯…揍……也…也行……”
誅離握着鳳君的手微微顫抖着,指尖的溫度也慢慢冷了下來。
“好!你且等着,遇到你的下輩子,本君先削一頓!”鳳君憤憤然道。
然而,哪有什麽下輩子。三千世界的生靈,無論神君凡人,命都只有一條。一旦消殒,元神便會落入歸墟之淵,複歸混沌。
在大祭司沉痛的目光中,誅離的手無力滑落,眼睛裏最後一道光随之消散。
生命的最後,他并無遺憾,他是帶着笑閉上的眼睛。
斬天臺的風,涼涼的不知何時,烏雲遮蔽了日光,天空變得沉悶晦暗,還飄起了細細密密的雨。
長公主迎着風與雨,看着斬天臺上的三人,神色複雜。
她知道,她殺不了大祭司了。誅離在群臣面前認罪自裁,大祭司頂多是一個失察之罪。長公主慶幸之餘,又覺得可惜。
“擺駕回宮。”
長公主帶着浩浩蕩蕩的一群人離去。
誅離供詞裏提到了端木玙,公主派人去抓人的時候,端木玙已經離開天極城。
想到大冢宰臨死的請求,公主也便就此作罷。至于大冢宰牽涉到的私養蜉蝣一事,長公主也是想着為逝者諱,不再提起。
容佾看到這結果,頗有些意難平:“便宜大冢宰那只老狐貍了!”
長公主睇了他一眼:“阿佾,畢竟三朝元老,你當尊重些。”
容佾不在意地笑了笑,轉移話題道:“阿姐,長生輪轉術該由誰接手?”
“先放着吧。天極宮尚有留存的長生輪轉丸,先将那些賜給朝臣封君,以安民心。”長公主想到上善塔被焚,長生輪轉陣被毀,心頭再次籠罩陰雲,“大祭司是萬萬不能讓他接手的,過些日子,本宮挑一個資質不錯的教習他長生輪轉術。”
“寡人倒覺得,誅離說的不錯。不若借機禁了長生輪轉術吧。”容佾提議道。
長公主腳下一頓,看着容佾的目光極為嚴厲:“阿佾,這不僅是有容氏千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也是我等王族維系與封君大臣的紐帶,妄自更改祖宗法度,乃取亂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