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秋風輕柔拂過虞幼寧的鬓發, 烏發蓬松如雲,鬓間挽着一支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鸾點翠步搖。

寶石點着燭光,光彩熠熠。

蹙起的柳葉眉下, 是一雙懵懂茫然的眼睛。

似是驚覺自己适才說了駭世驚俗之語, 虞幼寧眼中的無知轉而化為驚恐。

白玉耳墜撚着小巧白皙的耳垂, 虞幼寧語無倫次,着急忙慌替自己打圓場。

“我不是、我沒有……”

“我只是想摸一下他的手。”

“不是不是,我想知道他的手……”

話猶未了,籠在身前的黑影忽然深了幾分。

沈京洲長身玉立,秋風從他們身側拂過。

逆着光,那雙烏黑深沉的黑眸蘊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不怒自威。

沈京洲垂首低眸,他似是在笑, 可眼中卻無半點溫潤親和。

“殿下想摸誰的手?”

“紀澄”二字滾落在唇邊, 虞幼寧紅唇張張合合, 半點動靜也不出。

落在臉上的視線如寒冰冷冽,不寒而栗。

“我、我……”虞幼寧支支吾吾。

滿腔心驚膽戰忽的化為烏有。

沈京洲俯身,氣息溫熱,沉香草木的瑞麟香輕盈萦繞在虞幼寧鼻尖,似密不透風的蠶蛹。

虞幼寧裹挾在蠶蛹之中, 不得動彈。

她眼睜睜望着沈京洲步步逼近,指骨勻稱的手指覆在虞幼寧手背。

似是不經意碰到。

沈京洲面不改色收回。

被碰的那處如燎原星火, 灼熱的燙意如潮湧向虞幼寧翻湧而來。

雙頰泛起緋色, 猶如雪中臘梅。

沈京洲轉身往回走。

虞幼寧怔愣一瞬, 忙忙追上。

嬌小的影子追逐着那抹暗紅袍角,虞幼寧腦子亂如漿糊, 雜亂無章。

她暈乎乎跟着沈京洲走。

銀輝照入婆娑竹影,斑駁流落在虞幼寧臉上。

她單手提裙, 臉上的紅暈未消。

轉過芙蓉花障,迎面青松撫石,怪石嶙峋。枝桠穿落其中,牽藤引蔓。

一色的槅扇木門橫亘在虞幼寧眼前,檐下琺琅戳燈伫立,宮人垂手,躬身替沈京洲挽起明黃氈簾。

虞幼寧愣愣一頭紮進。

沈京洲轉首側眸,目光輕而淡。

虞幼寧茫然擡眸,順着沈京洲的視線往上望,“湯泉宮”三字豁然映在虞幼寧眼中。

她一張臉遽然滾燙泛紅。

話也不會說,磕磕絆絆往後退去。

“我我我你你你……”

若早知沈京洲是往浴池走來,虞幼寧定不會亦步亦趨跟過來。

先前還想着摸紀澄的手,如今又一路跟着沈京洲行至湯泉宮。

這和登徒子有何不同!

虞幼寧面紅耳赤,再也說不出話,她急急轉身,差點一腳踩空,從臺階上滾落。

身後一只手伸出,牢牢握住虞幼寧的手腕。

身影在夜色中晃了一晃。

沈京洲喑啞聲音落在虞幼寧身後:“虞幼寧。”

不知是不是生氣了。

虞幼寧疊聲告罪:“我并不知你來的是湯泉宮。”

她往後退開半步。

光滑廣袖從指尖滑落,沈京洲眸色陰暗,負手轉身。

空中搖曳着花香,虞幼寧立在廊檐下,半晌,臉上的紅暈如退潮消逝。

虞幼寧拍拍自己的雙頰,倏爾瞧見多福疾步匆匆跑來,雙手捧着細長的一個白玉瓷瓶。

遙遙看見園中的虞幼寧,多福面上一喜,連連朝虞幼寧拱手行禮。

深秋的夜,多福額角蒙上一層薄薄的汗珠,他擡袖随意抹去,憂心忡忡。

“這是陛下的傷藥,說來也是老奴的疏忽,竟忘了給陛下備着。”

說來也是奇怪,往常沈京洲受傷,時常是不喜上藥的,這回卻破天荒肯見太醫。

虞幼寧乖巧往旁側過身子:“公公這會去送去也不遲。”

多福無奈搖頭。

沈京洲戒備心極重,往常就寝沐浴,無人敢近身。

這天底下,只怕也就虞幼寧敢和沈京洲同榻而眠。

多福垂手,低聲哀求:“可否勞煩殿下替奴才送進去?”

虞幼寧瞪圓雙目,愕然。

多福愁眉苦臉:“這藥本該放入浴池中的,陛下手上的傷還沒好,今日還批了一日的奏折,也不知那傷可又裂開了?”

多福絮絮叨叨。

沈京洲昨日還為自己獵了野兔。

吃人嘴軟,虞幼寧遲疑片刻,猶豫不決:“只需将藥倒入浴池中便好了嗎?”

聽着有戲,多福眉開眼笑,臉上哪還有一點方才的愁雲慘淡。

他連連點頭:“是,有勞殿下了。”

多福雙手捧着藥瓶遞上,笑着恭維,“殿下就當心疼心疼陛下,也心疼心疼奴才。”

虞幼寧舉棋不定。

片刻,她從多福手中接過藥,提裙悄聲步入湯泉宮。

只是将藥偷偷倒入浴池,只是将藥偷偷倒入浴池……

虞幼寧心中默念十來遍,氣t息錯亂,胸腔的心跳呼之欲出。

虞幼寧一面平緩氣息,一面拿眼珠子細細端詳。

硬木回紋嵌玉燈籠框槅扇後,水霧缭繞,熱氣簇擁着虞幼寧。

細小身影一步步往裏走,虞幼寧悄聲繞到缂絲海屋添籌屏風,悄悄探出半個腦袋往浴池張望。

池壁南峭北柔,白霧缥缈,沈京洲倚着池壁,正背對着虞幼寧。

沉吟片刻,虞幼寧輕手輕腳,越過沈京洲繞到浴池的另一端。

浴池青波蕩漾,池底嵌着紅蓮。

虞幼寧半伏在池邊,藥粉倒入池中,水面頃刻漲起藥味,棕紅色的藥粉四處散開。

虞幼寧雙眉緊皺,憂心不已。

這浴池這般大,這藥粉離沈京洲這般遠……

虞幼寧仰起頭,瞳仁中忽的閃過一道人影。

烏發散落在肩上,沈京洲身上的蟬翼紗輕薄通透,透着随意憊懶。

虞幼寧駭然,差點失足跌落在浴池。

她飛快瞥開視線,耳尖灼熱。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虞幼寧一面轉過腦袋,一面沿着池壁一點點挪到沈京洲身邊。

餘下的藥粉自手中灑落,虞幼寧目光随着藥粉挪動,眼見藥粉飄落到沈京洲手邊,虞幼寧無聲松口氣。

白霧氤氲,虞幼寧看不清沈京洲手上的傷口,她掌心撐在池子邊上,不動聲色往沈京洲的方向挪了一挪。

還是看不清。

虞幼寧眉間輕攏,半張臉幾乎貼到地上,屈膝伏首,歪着腦袋去尋沈京洲的傷口。

驀地,一滴晶瑩水珠從沈京洲鬓角滾落。

虞幼寧一驚。

水珠滑過沈京洲的胸膛,再往下……

虞幼寧猛地收回視線。

擡眼,不偏不倚對上沈京洲一雙深沉烏亮的眸子。

虞幼寧眼眸驟緊。

驚慌失措想要站起身,雙足發麻,虞幼寧腳底打滑,整個人直直朝前滾落。

一頭紮入浴池。

“撲通”一聲響,虞幼寧連人帶藥瓶一起滾落浴池,水花四溢。

染着藥味的清水漫過口鼻,虞幼寧連着嗆了好幾口。

她雙眸緊閉,手忙腳亂,張開的雙臂在水面上撲騰。

一只手輕而易舉攬住虞幼寧的素腰,虞幼寧整個人幾乎挂在沈京洲身上。

“嘩啦“一聲響,虞幼寧被端出水面。

水珠從袍角滴落,泅濕松木地板。

腳心落地,虞幼寧無力垂落在地。

話未出口,下颌忽然被沈京洲的拇指扼住。

沈京洲沉着臉,不由分說迫使虞幼寧張開雙唇。

食指壓入虞幼寧喉口,迎着虞幼寧驚恐的雙目,沈京洲雙眉緊攏,眉眼似乎有慌亂掠過。

只一瞬,又是面無表情的模樣。

沈京洲沉聲,一字一頓。

“吐出來。”

……

松林梅圖案百寶嵌迎風板嵌在身後牆上,梁上懸着兩盞掐絲琺琅纏枝蓮紋燈籠。

光影如晦,朦胧不清。

沈京洲單膝跪在虞幼寧身前,一只手撫着虞幼寧的後脊。

力道輕柔,半點也無先前催吐的狠厲。

虞幼寧眼周紅了一圈,睫毛上垂着淚珠,泫然欲泣。

“池水加了藥,不幹淨。”沈京洲不緊不慢解釋。

手指順着虞幼寧的脊背往上,而後輕輕捏着她的後頸。

四目相對,虞幼寧眼睫潤濕,風髻霧鬓。

她半張臉落在沈京洲臂彎,身上衣物全濕,烏黑的長發散落。

宮外傳來急促不安的腳步聲,多福緊張慌亂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陛下,劉太醫在寝殿候着了。”

沈京洲沉聲:“朕知道了。”

指尖忽然被人攥住,搖了一搖,虞幼寧眼中驚恐不安。

撫着虞幼寧後頸的指尖輕擡。

虞幼寧以為沈京洲不懂,忙啞着嗓子道:“讓他們都、都退下。”

天地可鑒,她只是好心替沈京洲送藥,誰知道如今會這般狼狽。

虞幼寧怕丢臉,一路被沈京洲抱着走回寝殿,一張臉幾乎埋在沈京洲懷裏。

她連擡眼都不敢,深怕被路過的宮人瞧見。

且又剛剛命懸一線,虞幼寧驚魂未定。

她身上攏着沈京洲的鶴氅,暖熱的氅衣擋住所有的冷意。

劉太醫入殿診脈時,虞幼寧仍攥着沈京洲不肯撒手。

榻上垂落的霞影紗擋住了所有光景。

沈京洲掰開虞幼寧攥着自己的指尖,不容置喙:“殿下,松手。”

懸絲診脈。

劉太醫松口氣:“陛下放心,殿下的身子無大礙。”

還好沈京洲處理及時,不曾釀成大禍。

劉太醫略一思索,斟酌着開口:“殿下今夜怕是受驚,下官這就為殿下開一副安神的方子。”

須臾,帳中傳來沈京洲懶懶的一聲:“去罷。”

劉太醫應了聲“是”,領命而去。

暖閣剎那陷入安靜。

耳邊腳步聲不再,虞幼寧悄悄從沈京洲懷裏探出一個腦袋,鬼鬼祟祟撥開帳幔的一角。

寝殿空無一人,唯有秋風從窗口灌入。

虞幼寧身子松懈,懶懶又躺回榻上……

嗯?

嗯嗯嗯?

不是往日柔軟光滑的青緞迎枕,似乎還透着一股涼意。

那是沈京洲濕透的中衣。

虞幼寧後知後覺,他們兩人的衣衫還未換下。

沈京洲肩上只披了一身墨綠狐裘,黑眸輕阖。

虞幼寧霎時噤聲。

少頃,又戰戰兢兢伸出一只手,遞到沈京洲眼睛前面。

張開,收緊。

張開,收緊。

又張開,又收緊。

凡人常說,事不過三。

虞幼寧利落收回手,不再試探。

倚在榻邊的沈京洲不為所動,連眼皮子都不曾擡高半分。

顯然是睡過去了。

虞幼寧好奇湊上前,目光掠過沈京洲一雙劍眉,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

劉太醫診脈時,虞幼寧暈暈乎乎聽見那藥的藥效,好像也有安神的作用。

沈京洲在池子裏泡了那麽久,如今犯困也是應當。

虞幼寧往回坐直身子。

那雙淩厲黑眸緊閉,眼睑下方,是纖長濃密的睫毛。

紅唇緊抿,虞幼寧鬼膽漸生,她倏地仰起腦袋,飛快在沈京洲的眼睛落下一吻。

而後掀起帳幔往外跑。

下一瞬,身影再次晃過榻前。

虞幼寧一手挽起帳幔,俯身在沈京洲另一只眼上也落下一吻。

帳幔枕着燭光低垂。

羊皮褥子上清楚映着來回兩道濕漉漉的腳印。

滿室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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