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蒼苔露冷, □□風清。

雲影橫窗,皎皎明月如銀鈎。

芭蕉葉婆娑搖晃在窗前,樹影交錯, 斑駁淌落在虞幼寧臉上。

纖長眼睫顫動, 撲簌簌落下陣陣陰影。

濕透的長袍換下, 虞幼寧一身海棠紅绫彩牡丹蝶紋宮衣,肩上籠着白狐裘。

許是怕她冷,宮人還為虞幼寧備了一個黃銅鑽花手爐。

虞幼寧揣在袖中,不知是熱的,還是羞赧。

臉上的紅暈未消,似乎還更紅了。

虞幼寧環抱雙膝,埋首于膝間。烏亮蓬松的長發垂落在白皙臂彎, 泛着絲絲縷縷的癢意。

虞幼寧難得留在西院, 她一手拍拍自己的腦袋, 只覺指尖都染上燙意。

虞幼寧,你怎麽敢的?

身子像是在冒煙,汩汩冒着熱氣,宛若洋漆描金案幾上供着的掐絲琺琅凫式爐。

你真的是好有膽量的一只小鬼!

居然連着偷親沈京洲兩回,還眷顧了沈京洲左右兩只眼睛, 沒有厚此薄彼!

嘿嘿!

腹诽自己莽撞的同時,虞幼寧還不忘誇自己。

若是此刻死了投回鬼胎, 只怕她也不再是膽小鬼了。

西暖閣還未掌燈, 許是以為虞幼寧不在屋裏, 宮人挽手笑着從虞幼寧窗前走過。

在行宮侍奉的宮人,一年也就一兩月得見天子, 不比留在宮裏的拘束。

笑聲如潺潺流水,順着撐起的窗棱飄落至虞幼寧耳中。

“姐姐家裏不是早早物色好了人家嗎, 我可聽人說,姐夫待姐姐極好,姐姐身上的香囊,都是姐夫做的。”

“呸,你個小蹄子,胡亂說什麽呢。一口一個姐夫,也不怕羞。”

“我有何羞,姐夫待姐姐好,這是姐姐的福氣,我還從未見過郎君的針黹做得這樣好。”

“什麽姐夫,你莫要胡說。且這香囊有何稀奇,不過是尋常玩意罷了。”

“那也是他喜歡姐姐,才這般上心。”

錦衾從腦袋上滑落,虞幼寧豎起雙耳,細細聆聽窗外的竊竊私語。

宮人聲音漸行漸遠,虞幼寧貼着牆根,身影和槅扇木門外宮人的影子重合。

直至無路可走,虞幼寧才緩慢駐足。

原來表明心跡,還要送禮的。

虞幼寧低聲嘟囔,若有所思。

貝齒無聲咬着紅唇,映着淺淺的齒印。

……

“……殿下、殿下?”

日光滿地,宮人垂首侍立在屏風外,連着喚了三四聲。

虞幼寧從茫然中緩緩回過神。

一雙如琉璃晶瑩剔透的眼睛睜大,纖長細密的睫毛籠着窗外輕薄的秋光。

宮人恭敬的聲音再次透過屏風傳來:“殿下,趙姑娘到了。”

虞幼寧忙忙站起身:“快請進來。”

對鏡理雲鬓,義髻挽着玲珑點翠草t頭蟲鑲珠銀簪,滿頭珠翠,流光溢彩。

她忐忑不安擡眼,缂絲屏風映出一道挺直的身影。

趙蕊笑着踏入暖閣,滿臉堆笑:“還以為是我來得不巧了,正好撞上殿下在午歇。”

虞幼寧搖搖頭:“沒有的事,你多慮了。”

她如今對着生人仍會惶恐不安,即便是趙蕊,也是如此。

梨梨還在休養,趙蕊并未抱着自家的小祖宗上門。

她從袖中掏出一物,白色的毛氈做成圓滾滾的波斯貓,細看同梨梨還有五六分相像。

虞幼寧驚嘆,抱着毛氈愛不釋手。

她在地府從未見過這樣新奇古怪的玩意。

趙蕊細細解釋:“這是拿梨梨掉下的毛做的,還望殿下不嫌棄。”

虞幼寧眼睛亮起光,不可置信:“……是、給我的?”

波斯貓栩栩如生,毛絨絨的一團窩在掌心。

趙蕊福身彎唇,笑道:“自然是給殿下的。”

金銀珠玉在虞幼寧眼中怕如過眼雲煙,趙蕊思來想去,唯有這毛氈能得虞幼寧另眼相看。

她也沒猜錯。

虞幼寧确實喜歡得緊,又怕不小心捏壞了,小心翼翼護在掌心。

忽而靈光一動,虞幼寧揚起熠熠生光的雙眸,躍躍欲試。

“梨梨它……還掉毛嗎?”

送到虞幼寧眼前的貓毛,自然是趙蕊精挑細選。

梨梨在趙府養得靜細,身上的絨毛亦無半點異味。

趙蕊眼睛彎彎:“殿下放心,這些都是幹淨的。”

她還特意為虞幼寧帶來三根粗細不一的戳針。

趙蕊手口相授:“這法子也是我從家裏老嬷嬷那學的,難倒是不難,只是頗費些功夫罷了。”

虞幼寧握着戳針,照着趙蕊所說,在團起的貓毛堆上來回戳動。

眼睛學會了,手還沒有。

虞幼寧戳了半日,最後也只得到一個“四不像”。

她眉心緊皺,不甘心又試了一次、兩次,三次。

……

日光西斜,月明星稀。

更深露重,多寶槅上的紫檀掐絲琺琅玉花片殼鐘響了十來下。

虞幼寧一雙睡眼惺忪,白淨手指上還有戳針印出的紅痕。

她一手揉着酸澀的眼睛起身,仰首望着梁上懸着的掐絲琺琅六方亭式宮燈。

燈穗子晃悠,似有塵土飄落,亦或是虞幼寧被燭光晃了眼。

腳下趔趄,虞幼寧整個人朝前跌去。

松木地板上鋪着柔軟細膩的羊毛褥子,虞幼寧雙膝不曾受傷,只是掌心蹭破點皮。

宮人焦急急促的腳步聲在窗外響起,婢女手持羊角燈罩:“殿下,發生何事了?”

知曉虞幼寧的性子,宮人并未毛毛躁躁闖入寝殿,只隔空低聲問。

“我、我無事。”

手心的傷處透着一點紅肉,虞幼寧雙眉緊緊攏在一處。

她輕輕朝自己的手心呼了呼氣。

忽而又想起一事,虞幼寧慢吞吞挪到軒窗前,擡手輕敲了兩下。

燭光随着宮人的走動,又一次晃至窗前:“殿下。”

虞幼寧抿抿唇,單手捏拳為自己壯膽,而後緩聲道。

“陛下在何處?“

宮人遲疑:“這、奴婢不知。”

微頓,她又道,“不過多福公公先前曾打發人過來,說是陛下今夜有事,不過來了。”

虞幼寧先是遺憾,而後豁然挽唇。

天助我也!

虞幼寧眼睛剎那亮起,顧不得手上的傷口,再次挪至書案後。

她本還擔心被沈京洲發現案上的毛氈。

沈京洲不在,如此,虞幼寧倒省了一層憂心。

笑意在虞幼寧唇角一點點蔓延,沖淡了虞幼寧眼中的疲累困乏。

書案上的燭火亮了整整一夜。

……

許是手上帶了傷,翌日起身,虞幼寧手指不如往日靈活。

案上高高低低堆了好些毛氈,趙蕊隔空遙望洋漆高幾上,瞪圓的眼睛滿是錯愕驚訝。

她扭頭轉向臨窗榻上的虞幼寧。

眼下淺淺的兩道青紫,虞幼寧眼中落着紅血絲,眉眼擋不住的倦乏。

她雙眸專注,一瞬不瞬盯着案上立起的毛團。

白滾滾的一團,而後有了一點點褶皺,像是曳地的長袍。

趙蕊不敢叨擾,屏氣凝神。

掌心的傷口尚未痊愈,虞幼寧小心避開傷處,手指艱難握着戳針。

趙蕊忍不住開口:“殿下先歇歇罷,這東西急不得,若是為這熬壞了眼睛,那可真是臣女的不是了。”

她仔細端詳着虞幼寧,斟酌着開口,“殿下這是……一夜未睡?”

虞幼寧目光仍是盯着手上的毛氈,并未擡眸。

只輕輕搖了搖頭。

算不得一夜未睡,天色将明之時,虞幼寧身子撐不住,趴在案上悄悄眯了一會。

可能是一刻鐘,也可能是半刻鐘。

總之不算長。

最後一針戳在毛氈上,虞幼寧眉開眼笑,她很輕很輕呼出一口氣,眉眼躍動着盈盈笑意。

趙蕊左看右瞧,竭盡全力也瞧不出虞幼寧做的是何物,她赧然,一時語塞,靜默不言,深怕自己說錯話。

迎上虞幼寧充滿期望的目光,趙蕊立在原地,定定心神。

如往日誇自家梨梨一樣,趙蕊閉着眼睛,一頓亂誇。

“殿下的手果真靈巧,這樣好的手藝,我便是學上一年半載,也不及殿下半分。”

虞幼寧眼中熒熒:“那你覺得……這像不像小鬼?”

趙蕊瞠目結舌,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什、什麽?”

雀躍從虞幼寧眼中一點點消匿,虞幼寧垂首低眸。

掌心的膽小鬼是她花了整整一夜做好的。

長發披散落至地上,烏發覆面。

梨梨通身雪白,無半點雜毛,無奈之下,虞幼寧只能将烏發改成白發。

她怏怏仰起眼睛,失魂落魄:“不像嗎?”

這是虞幼寧過往的樣子,尚未附身到這副軀殼之前,她便是以這樣的容貌在地府游蕩示鬼。

趙蕊眼珠子轉動,彎唇笑道:“像不像臣女不敢妄言。不怕殿下笑話,臣女孤陋寡聞,不曾見過真的小鬼。”

這話倒是在理,若是趙蕊見過真的小鬼,只怕此刻也不會好好的站在虞幼寧眼前。

虞幼寧颔首:“這倒是。”

趙蕊又好奇:“殿下這是想要送人嗎?”

她循循善誘,“若是歲數和我們差不多的,倒也無妨,若是長輩,卻是不太妥當。”

長輩注重禮數,且對鬼神之說,向來忌諱。

虞幼寧鳳眸圓睜,不甘心道:“不會有人喜歡小鬼嗎?”

“有的。”趙蕊斬釘截鐵。

虞幼寧眉眼彎彎。

她就知道,總會有滄海遺珠的,只要那人有眼光,定會喜歡小鬼的。

趙蕊面不改色:“如若那人是道士,定是喜歡得緊,興許還巴不得抓盡天下的小鬼呢。”

她福至心靈,“殿下這小鬼,可是想送給哪位高人道士?”

虞幼寧:“……”

……

今夜是十五,難得天晴月圓。

趙蕊興致勃勃邀前去山頂賞月,虞幼寧攥緊手中的小鬼毛氈,搖頭拒絕。

她還想着趁今夜好月色,向沈京洲表明自己的心跡呢。

青石甬路,蒼苔濃淡。

穿過虹橋,遙遙瞧見在月色中無聲伫立的書房。

匾額上是沈京洲龍飛鳳舞留下的墨寶,銀鈎虿尾。

書房前,宮人手執琺琅戳燈,暖黃燭光滿地。

多福板着一張臉,正低聲訓斥宮人。

遠遠瞧見虞幼寧淌着月光行來,多福一驚,忙不疊上前行禮。

“殿下怎麽來了?”

虞幼寧目光越過多福,踮腳往後張望:“陛下不在書房?”

說來奇怪,她這兩日都不曾在行宮見過沈京洲。

話落,又想着如平日那樣,越過多福朝書房偏殿行去。

往日沈京洲有事,都會讓人先将虞幼寧安排在偏殿。

多福“哎呦”一聲,手忙腳亂上前,大着膽子伸手攔住虞幼寧。

“殿下留步殿下留步。”

虞幼寧狐疑轉身,一頭霧水:“公公還有事?”

虞幼寧身上有沈京洲的雙魚玉佩,多福垂手侍立,戰戰兢兢道。

“陛下有令,不見任何人。”

虞幼寧怔愣一瞬:“……任何人?”

記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被攔在門外,虞幼寧久違湧起一點點委屈。

她小聲嘟哝:“……我也、我也不能嗎?”

“是。”多福拱手應了一聲,面露窘迫。

沈京洲的私事由不得他開口,多福猶疑,委婉道。

“陛下近來忙,興許明日就有空見殿下。”

多福挑着好話,說與虞幼寧聽。

他一面走,一面送虞幼寧出去。

虞幼寧連書房也邁不進半步,只能眼睜睜看着多福客氣将自己“請”了出去。

多福手執拂塵,待虞幼寧還是畢恭畢敬,不敢有半點怠慢。

他揚手喚來兩個婢女上前,多福掐着尖細的嗓子道。

“好生送殿下回宮,若有半點閃失,仔細你們的腦袋。”

虞幼寧晃晃腦袋,只從婢女手中接過一盞玻璃繡球燈,她渾渾噩噩,輕聲道。

“不用人跟着,我自己回去便好。”

虞幼t寧從來都不喜旁人跟着,多福亦不敢強求,只低頭道了一聲:“殿下慢走。”

月色踩在腳下,手中的燭火在秋風中搖搖曳曳,濺落一地的光影。

虞幼寧心神不寧,無意捏到袖中的毛氈小鬼,虞幼寧倏地駐足。

清冷的銀輝灑落在虞幼寧細潤如脂的一張嬌靥,纖長白皙的脖頸低低垂着。

到底是自己一針針戳出來的,虞幼寧手指細細撫過,動作極盡溫柔。

眼中染上笑意。

掌心尚且還有紅痕,皆是戳針留下的印子。

無意碰到手心的傷口,虞幼寧雙眉緊蹙,倒吸一口冷氣。

她忽然很想見沈京洲,很想很想。

玻璃繡球燈晃動在手中,虞幼寧提裙疾步,往沈京洲的書房飛奔而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樹影在眼前掠過。

轉過虹橋,圓月倒映在湖中。夾道兩側青石嶙峋,倏地,前方響起多福熟悉的聲音。

虞幼寧鬼使神差,閃身躲在假山後,雙耳豎起。

“殿下先前來了一趟,奴才給攔了下來。”

多福提心吊膽,觑着沈京洲的臉色,他試探道。

“陛下明日會見殿下嗎?奴才瞧殿下那樣,應是有事尋陛下……”

“不見。”

輕飄飄兩個字落下。

背對着,虞幼寧看不見沈京洲臉上的神色。

沈京洲的嗓音透着清冷薄情,不留一點餘地。

雙足似定在原地,不得動彈半分。

秋風拂過,吹滅虞幼寧手中的燭燈。

虞幼寧呆呆站着,她記不得自己是何時抱膝蜷縮在地上。

她後知後覺想起,沈京洲是最厭惡女子投懷送抱的。

先前那個舞姬被沈京洲掃地出門,聽說下場很是不好。

……那自己呢?

沈京洲是不是知道自己偷親的事,知道自己的心意,所以才避而不見的。

袖中的毛氈小鬼無聲掉落,正好滾落在青石夾道上,像是被人遺棄的。

毛氈很難戳出長發的紋理,虞幼寧熬了一整宿,好不容易才做好的。

她已經盡力了。

可還是不得他人的歡心。

沒有人會喜歡小鬼。

……沈京洲也是。

鼻翼聳動,虞幼寧眼周紅了一圈,她垂首低眉。

一滴水珠砸落在虞幼寧手背。

月明風清,秋風簌簌。

可今夜……沒有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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