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窗明幾淨, 萬裏無雲。
軒窗輕啓,洋漆描金小幾上供着一盞紫檀嵌琺琅玉石樓閣人物圖插屏,插屏精致小巧。
麻雀雖小, 五髒俱全。
如意館的工匠手藝精細, 插屏中煙雨朦胧, 嵌着一方夾層玻璃魚缸。
虞幼寧倚着東面板壁坐着,一面拿指尖輕逗魚缸中游動的孔雀魚,一面豎着雙耳。
細細聽着缂絲屏風後的動靜,若有所思。
劉藺今日是為虞幼寧肩上的傷口而來的,慶幸那箭矢并未淬上毒藥。
尋常的皮外傷,靜養忌口便可。
劉太醫提着醫箱,侍奉久了, 他也漸漸對虞幼寧的性子有所了解。
虞幼寧怕生, 更不喜同生人共處一室。
劉太醫盡心盡力, 伏案為虞幼寧開了藥方,起身告退。
淺薄光影如層層雲波,曳動在羊皮褥子上,流光溢彩。
“且、且慢。”
掙紮片刻,虞幼寧按捺不住, 大着膽子撐着洋漆案幾起身。
轉過缂絲屏風,虞幼寧怯生生倚在屏風旁, 欲言又止。
劉藺躬身拱手:“殿下可是身子還有不适?”
虞幼寧指尖藏在袖中, 遲疑點頭。
昨夜半宿未眠, 今早起身,眼下多了淡淡的一層青黛。
急促躍動的心跳聲不再, 虞幼寧一手撫着心口,攏起的柳葉眉蹙起似有若無的憂心忡忡。
她低聲呢喃:“我……”
話到唇邊, 卻無處下口。
她昨夜是偷偷抱住沈京洲,既然是偷偷,自然不能為外人道。
虞幼寧歇了向劉藺尋醫問藥的心思,搖搖頭為自己扯謊:“我并無不适。”
她有樣學樣,往日多福如何送走太醫,虞幼寧也跟着做。
“今日有勞太醫了。”
劉藺唬了一跳,忙道“不敢不敢”。
秋風蕭瑟,滿園紅葉飄落t,如詩如畫。
青石湧成小路,枯黃落葉飄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嘎吱嘎吱作響。
虞幼寧左右環顧一周。
廊檐下無宮人走動,虹橋悄無聲息,唯有湖水波光粼粼,潺潺水聲淌在耳邊。
虞幼寧輕輕往落葉上踩了一腳,落葉酥脆,咔嚓一聲四分五裂。
先前虞幼寧愛吃的酥炸脆果,咬上去也是這樣的聲音。
古有望梅止渴,今有虞幼寧聽聲解餓。
除了昨日吃的兔腿,虞幼寧這些時日養傷,時常是清湯寡水相伴。
燕窩粥再好吃,連着吃上四五日,虞幼寧也覺得膩得慌。
落葉咔嚓咔嚓響動,敲碎滿園寂靜。
不多時,虹橋上積攢的落葉悉數被虞幼寧踩完,她心虛站直身子。
織金美人象牙柄宮扇半遮臉,只露出一雙瑩潤明亮的眸子。
虞幼寧鬼鬼祟祟從宮扇後探出半個腦袋,清清嗓子,不緊不慢繞過滿地碎葉離開。
梨梨慵懶躺在貓窩,她懷裏睡着四只毛絨絨的小貓崽。
粉嫩身子毛發稀淺,随了母親,亦是漂亮的異瞳。
虞幼寧眼巴巴伏在籠子旁,她從未見過這樣幼小的幼崽,大氣也不敢出。
許是看出虞幼寧上回的不自在,趙蕊這回單單只請了虞幼寧一人。
見虞幼寧面露期冀,趙蕊笑着轉首:“殿下想摸摸嗎?”
虞幼寧眼睛忽的亮起:“……可以嗎?”
“這有何不可?”
梨梨的母愛只有一日,第二日看自家的幼崽哪哪都嫌棄,不再對趙蕊龇牙咧嘴。
淨過手,趙蕊拿絲帕墊在掌心,動作輕柔拎起一只貓崽的後頸。
虞幼寧躍躍欲試,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戳了一戳。
軟的、會動的。
虞幼寧眼中亮起光芒,又忍不住戳了一回。
淺薄絨毛掠過指尖,虞幼寧又發現一項做人的好處。
若還在做鬼,她可摸不到這樣的毛絨絨。
虞幼寧臉上有新奇有驚嘆,趙蕊眉眼彎彎,她忽然攥住虞幼寧的手腕,往貓崽後頸探出。
“殿下膽子可以再大些。”
趙蕊纖纖素手如凝脂白玉,虞幼寧一心撲在貓崽,不曾留意。
待回過神,趙蕊早松開自己。
虞幼寧狐疑仰起雙眸,一手捧心,眼中的困惑不淺反深。
手腕沁涼,沒有半點灼熱滾燙之意,心口也不如昨日那樣急促跳動。
虞幼寧好奇歪了歪頭。
怎會如此?
虞幼寧不解。
趙蕊一手揉搓梨梨,一手輕搭在描金小幾上。
虞幼寧看看眯着眼睛打盹的梨梨,又看看樂在其中的趙蕊。
手臂無聲垂落。
秋日綿延,兩片織金錦團花紋交疊在一處,虞幼寧輕輕擡起小指頭。
碰碰趙蕊。
無事發生。
氣息平靜如秋湖,波瀾不起。
虞幼寧皺眉,不甘心又碰了一碰。
手指貼合在一處,嚴絲密縫,可昨夜響徹在耳邊的鐘鳴鼓響卻消失殆盡。
虞幼寧一頭霧水,垂首凝望自己的手指,冰肌瑩徹,透亮白皙。
毫發無損。
人可真是奇怪。
懷揣着滿腹疑慮,虞幼寧心事重重回到自己寝殿。
遙遙瞧見侍立在廊檐下的多福,虞幼寧款步提裙,目光越過多福。
“陛下回來了?”
多福揚手,示意身後的宮人上前。
三三兩兩的宮人雙手捧着漆木托盤,盤中有小白狐皮五塊,貂皮八張,貂崽皮三張,青狐兩張。
多福滿臉堆着笑意,喜不自勝:“這些都是陛下昨日得的,說是給殿下做冬衣用。”
往日做鬼,地府陰冷潮濕,虞幼寧半點避冬之物也無。
她好奇挑挑揀揀,只覺眼花缭亂:“還未入冬,這會子做冬衣……不會太早了?”
虞幼寧到底還是只小鬼,不太懂人的規矩。
多福笑着躬身:“不早不早,殿下的冬衣,尚衣局早備下了,這些是另外的。”
人果然比鬼聰明。
往年在地府,別的小鬼只有在寒冬臘月才會收到家人燒的冬衣厚褥。
虞幼寧素來只有眼紅羨慕的份,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有冬衣。
雀躍歡喜凝聚在虞幼寧眼中,如星辰明亮。
怕被旁人看出自己眼皮子淺,虞幼寧掩唇輕咳兩三聲,裝模作樣,挨個細細打量。
……而後全部收入囊中。
多福眼中笑意漸濃,又垂手行禮,親自端來一方漆木攢盒。
攢盒掀開,卻是一沓上用的粉蠟箋。
多福笑容滿面:“殿下近來在行宮不曾練字,陛下擔心殿下手法生疏,特讓奴才送了上用的箋紙過來。“
笑意一點一點凝固在虞幼寧唇角。
多福好心道:“殿下若是不夠用,奴才再讓人送新的過來。”
虞幼寧欲哭無淚。
……
字帖鋪開在紫檀書案上,黑漆嵌螺钿筆筒中筆海如林,另有一個黃銅鑽花手爐。
半個多時辰過去,虞幼寧吃了一小碟梅花糕,還有四枚芝麻餅,一盞西湖龍井。
又盯着窗外的婆娑樹影看了半刻鐘,細心數着飄過的白雲。
總共有五團雲堆。
還有三只小雀從窗前飛過。
……字,一個未寫。
困意漫上眉眼,虞幼寧一手撐着眉心,一面翻看沈京洲的字帖。
沈京洲的字向來無可挑剔的,虞幼寧看着看着,漸漸入了神。
暖閣燃着虞幼寧熟悉的瑞麟香,金琺琅九桃小熏爐青煙彌漫,湘妃竹簾映着滿屋的燭光,在秋風中輕輕晃動。
光影交錯,落了一地。
暖閣靜悄無人耳語,驟然從夢中驚醒,虞幼寧雙眼圓睜,不可置信仰頭望着橫梁上高懸的通胎花籃式玻璃燈。
玻璃熠熠生輝,襯着無盡的光暈。
多寶閣上還設有一顆夜明珠,燭光交相輝映,夜明珠璀璨光輝在虞幼寧眼中一閃而過。
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敲敲自己的腦袋。
虞幼寧低聲嘟哝,只覺莫名其妙:“……怎麽會這樣?”
她真的懷疑自己得病了,不然怎麽會夢見沈京洲?
還好是個正經夢。
虞幼寧嘀嘀咕咕,小聲絮叨,“總不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
身子坐直,餘光瞥見粉蠟箋上自己留下的大字,虞幼寧登時面紅耳赤。
滿紙都是“沈京洲”,滿滿當當的一張粉蠟箋,除了“沈京洲”三字,竟再無其他。
全是虞幼寧的筆跡。
虞幼寧目瞪口呆,讷讷道:“……見鬼了?”
怕被人瞧見,虞幼寧忙忙抽出案上的粉蠟箋,迫不及待想要丢入一旁的香爐中。
眼角瞥見滿紙歪歪扭扭的“沈京洲”,忽又覺得不舍。
好歹是她練了很久的,且如今不比從前,無人會翻看自己的東西,留着也無甚幹系。
思忖片刻,虞幼寧緩慢垂下手指,粉蠟箋撚在指尖,虞幼寧正琢磨着為手上的紙箋尋一方藏身之處。
倏爾,耳邊傳來茶盞輕碰之聲,似是有人吃完茶,将茶盞留在案幾上。
虞幼寧僵坐在原地。
她緩緩擡起雙眼。
最先入目的是一雙烏皮六合靴,而後是暗紅海水紋織雨錦長袍。
隔着湘妃竹簾,虞幼寧猝不及防,和沈京洲一雙晦暗平靜的黑眸對上。
虞幼寧霍地低下眉眼,欲蓋彌彰躲過沈京洲的視線。
目光落到自己手上的紙箋,虞幼寧耳尖染上绛色,手忙腳亂将粉蠟箋塞到最底下。
虞幼寧語無倫次,起身往外走。
嬌小的身影立在紫檀書案前,即便張開雙臂,也不足擋住案上的所有。
虞幼寧磕磕絆絆:“陛下何時來的?”
一面說,一面拿眼珠子悄悄打量沈京洲,試圖從沈京洲臉上找出蛛絲馬跡。
也不知道沈京洲看見那張粉蠟箋了沒有?
她當初是怕在書案上睡着的,廣袖松垮,蓋住了案上的紙箋。
沈京洲……沈京洲應當是沒看到罷?
心亂如麻,昨日猶如鼓鳴的心跳聲再次重演,咚咚咚響徹在一起耳邊。
可今日,沈京洲并未握住自己的手腕。
虞幼寧臉上泛紅,長長眼睫顫動不止,如林中倉皇失措的山雀。
虞幼寧怕是不知,自己此刻有多惶恐不安。
那雙淺淡眸子惴惴,戰戰兢兢盯着沈京洲,似受驚的小雀。
沈京洲一步步走近,松垮長袍透着漫不經心。
後背貼着書案,虞幼寧退無可退,只稍稍将上半身往後仰了一仰。
空明瞳仁中,沈京洲眉眼平和,視線似有若無落在書案上攤開的粉蠟箋。
他挽唇,輕聲道:“殿下今日倒是肯用功。”
往日虞幼寧練字,總有數不清的說辭逃避。
不是今日天色不好,心情低落,便是手酸握不住筆,亦或是昨日沒吃到好吃的糕點,今日練不了字。
“我……”
虞幼寧想為自己辯解,可又怕沈京洲看見那張滿紙寫着他名字的粉蠟箋。
兩害之間取其輕。
虞幼寧雙唇抿成細細的一道縫隙,不情不願往自己身上潑髒水t。
“沒有。”
此地無銀三百兩,虞幼寧一字一頓認真道,“我今日一個字也沒有寫。”
怕沈京洲不信,虞幼寧又道,“是真的,我沒有騙你,我真的什麽都沒寫。”
虞幼寧掰着手指頭,細細數着自己白日吃過的糕點。
“我只吃了芝麻餅和梅花糕。”
話落,虞幼寧還不忘說好話恭維沈京洲,“芝麻餅好吃,若早知陛下這會過來,我定給陛下留着。”
虞幼寧不動聲色道:“陛下……等了多久?”
她應當沒有說夢話罷?
沈京洲面不改色:“半刻鐘。”
虞幼寧長松口氣,笑意又一次漫上眉眼。
還好還好。
不過半刻鐘,沈京洲該是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看到。
虞幼寧輕聲笑:“多福公公白日給我送來好些狐皮……”
挽上沈京洲手臂的前一瞬,虞幼寧驟然一驚,手指擡至半空,又飛快縮回。
如蛾翼碰到焰火。
稍縱即離。
沈京洲輕飄飄瞥了虞幼寧一眼,目光在虞幼寧纖細指尖停頓半瞬,又緩緩收回。
虞幼寧支支吾吾:“我……”
多福滄桑年邁的聲音在屋外響起:“殿下,紀小公子來了,說是尋你有要緊事。”
昨日虞幼寧打發人給紀澄送去紅楓,紀澄今日特意送來回禮。
月色綽約,紀澄一身窄衣領花錦長袍,劍眉星目。
許是在軍營中待了這麽多天,紀澄黑了瘦了,他手上握着一枚瑩亮的狼牙。
聞得身後腳步聲,紀澄轉首擡眸。
眼中笑意在看見虞幼寧身後沈京洲的那一刻,灰飛煙滅。
紀澄斂了唇角的雀躍,躬身朝沈京洲行禮。
沈京洲雙手負在身後,朝多福看一眼。
多福了然,手執拂塵親自攙扶起紀澄。
身後燭光高照,亮如白晝。
撐起的窗棱處,一簇如火紅楓供在美人瓢中。
紀澄唇齒似有苦澀掠過。
除了虞幼寧,只怕無人敢在沈京洲的寝殿為所欲為。
他強顏歡笑,勉強往上扯高嘴角,道明來意。
沈京洲淡聲笑道:“紀小公子客氣了,竟為這等小事專程跑一趟。”
紀澄正色,反唇相譏:“事關殿下,自然不是小事。”
沈京洲慢悠悠“哦”了一聲:“朕怎麽聽說,那紅楓是多福采的?”
多福笑着上前:“确實是奴才,殿下瞧着那楓葉好看,命奴才給紀小公子和趙二小姐送去。”
紀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拘何人采的,到底是殿下的心意,我不敢辜負。”
他上前半步,親自呈上手中的狼牙。
這狼牙是他昨日獵狼時得的,少年年輕氣盛,生平第一回和野狼搏鬥,戰利品也只想送給虞幼寧。
虞幼寧笑着搖頭:“不過是一株紅楓罷了,紀小公子客氣了。”
她委婉拒絕,“這狼牙于紀小公子而言意義非凡,這般貴重的物件,紀小公子還是收回罷。”
虞幼寧眼睛彎若弓月,坦蕩實誠。
言畢,又擡眸,虞幼寧眼皮眨動,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紀澄的手。
……
直至紀澄的身影消失在烏木長廊,虞幼寧的視線還不曾收回。
多福識趣躬身退下。
秋風拂過,長廊只剩綽綽樹影。
不遠處,宮人遍身珠翠,提着琺琅戳燈穿梭在園中。
點點星火照亮半隅夜色。
山林悄然無聲,隐約可聽見蟲鳴聲叫。
沈京洲唇角勾起,輕哂:“怎麽,紀小公子的手就那般好看,值得殿下流連忘返?”
虞幼寧還在好奇——
若是碰到紀澄的手,不知會不會同沈京洲的一樣,泛起滾燙熱意。
趙蕊的就不會。
心中裝着事,虞幼寧聽不清沈京洲說了什麽,只是愣愣随着沈京洲的話點頭:“嗯。”
沈京洲眸色一暗,他沉聲:“紀小公子怕是還沒走遠,殿下若舍不得,也可将人召回。”
虞幼寧還是怔怔,心神不寧:“……嗯。”
沈京洲側首,瞥見神游天外的虞幼寧,他皺眉:“虞幼寧。”
虞幼寧呆呆的,像是心不在焉:“……嗯?”
沈京洲耐着性子:“在想什麽?”
“我……”
眼角瞥到沈京洲負在背後的手腕,虞幼寧腦子一抽,脫口道出自己的心裏話。
“我、我想摸摸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