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秋風挾着冷意, 簌簌落在臉上。
虞幼寧身子如落葉,搖搖欲墜。
烏黑的眼眸映着沈京洲一人的身影,虞幼寧瞳孔驟緊, 惴惴不安。
薄如蟬翼的絲帕握在手中, 褶皺如江水漣漪。
沈京洲一張臉近在咫尺, 漆黑瞳仁隐在陰影處,晦暗深邃。
挽起的唇角挑着似笑非笑,虞幼寧心口大驚。
求生的本能,她連連搖頭,宛若撥浪鼓。
“沒、沒有。”
貝齒咬着紅唇,虞幼寧別過臉,不敢直視沈京洲打量的視線。
心虛不已。
她聽見沈京洲慢悠悠“哦”了一聲, 餘光瞥見沈京洲往前走近半步。
兩人鞋履相碰。
虞幼寧身子往後仰, 伫立在原地的雙足不動聲色往後退去。
差點一腳踩上先前掉落的面具。
沈京洲手臂虛虛一攬。
虞幼寧急中生智, 迫不及待俯身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小鬼面具。
避開了沈京洲。
薄薄的灰塵染在面具上,虞幼寧張唇吹吹,一會拿絲帕擦拭,一會湊近瞧。
似是忙得騰不出手理會沈京洲。
耳邊紅暈如朝霞,虞幼寧心中叫苦不疊。
早知沈京洲會氣急敗壞至此, 她定尋個迂回婉轉的說辭。
紅唇緊抿,虞幼寧沒話找話:“你、你弄髒我的面具了。”
虞幼寧揚起雙眸, 月色躍動在她眉眼, 晃起重重忐忑倉皇。
虞幼寧沒話找話:“你、你得再賠我一個。”
她絕口不提方才的無心之語, 試圖拿別的話遮掩。
虞幼寧嗓音支支吾吾,語無倫次。
“我剛才瞧見, 還有一個鬼臉的,也很好。”
其實一點也不好。
那鬼臉尖嘴獠牙, 長得和地府的白無常有三四分相像。
哪有虞幼寧手上的好看。
扯着謊話,虞幼寧險些心虛一口咬上自己的舌尖。
她強裝鎮定。
秋風拂開虞幼寧鬓間的碎發,靈動的一雙眸子掩在彎彎柳葉眉下。
沈京洲勾唇,漫不經心應了一聲:“知道了。”
這就……蒙混過關了?
虞幼寧心有餘悸,悄無聲息轉首,偷偷擡眼輕瞟沈京洲。
沈京洲臉色如常,黑眸波瀾不驚。
虞幼寧輕輕松口氣。
想來是自己臺階給得好,沈京洲也識趣,沒有糾着那事繼續追問。
笑意再次在虞幼寧唇邊蕩開,虞幼寧走上前,挽着沈京洲的手笑道。
“陛下,我還想吃剛剛路過的鴛鴦油炸丸子。”
長街摩肩接踵,小販的吆喝聲和衆人的歡聲笑語疊在一處,久久在夜空盤旋。
難得掙脫宮中的束縛,虞幼寧如脫缰野馬,一雙眼睛亮堂堂,瞧什麽都覺得新奇。
鬓雲亂灑,冰肌瑩徹。
如凝脂細膩的嬌靥落在燭光中,虞幼寧一手握着油炸丸子,雙目熠熠。
丸子甫一經手,虞幼寧迫不及待咬下一口。
油汁在口中爆開,虞幼寧雙目圓睜,紅唇輕張,淚水在眼周翻湧。
手指作扇,虞幼寧大口大口呼氣,雙眼漲得通紅。
唇齒如火烙,滾燙灼熱。
沈京洲眸色一凜,伸手捏住虞幼寧的下颌。
“虞幼寧,張唇。”
虞幼寧依言照做,一張小臉苦哈哈,愁眉不展。
先前被燙過一遍,虞幼寧還是記吃不記打,又犯了錯。
多福緊趕慢趕攜着冰塊趕來,虞幼寧咬着碎冰塊,眼中水霧氤氲,泫然欲泣。
小販唬了一跳,忙忙拿手指着前方的招牌,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着“仔細燙嘴”四字。
小販是個啞巴,說不了話,手腳比劃。
一番動靜吵鬧,驚起不少客人往這邊望。
虞幼寧本就生得好相貌,瑰姿豔逸,人比芙蓉。
排在她身後的阿嬸捂嘴笑道:“啞巴這是問你有沒有傷着,他店肆有傷藥。”
虞幼寧窘迫搖頭,她還說不了話,只能拿手指戳戳沈京洲,讓他代自己作答。
沈京洲似有若無瞥虞幼寧一眼。
虞幼寧轉眸,以為沈京洲不懂自己的意思,張大眼睛瞪着沈京洲,鴉羽睫毛撲簌簌閃動。
阿嬸眼中笑意漸深,先是讓啞巴不必擔憂,而後又笑着朝向虞幼寧和沈京洲。
阿嬸言笑晏晏:“郎君真是好福氣,竟得了這樣一位蕙質蘭心的小娘子。”
虞幼寧眼睛彎彎,笑着望向沈京洲,連唇間的疼都忘了七七八八。
不比先前那一回上街,虞幼寧對外人避之不及。
她立在沈京洲身後,悄悄攥了攥沈京洲的衣角,又朝他眨眨眼睛。
虞幼寧心花怒放,眼睛笑成彎月。
……小娘子耶。
阿嬸許是經常關顧店肆的老顧客,又笑着向虞幼寧推薦隔壁的蚵仔煎,還有陳皮牛丸。
虞幼寧只在紀澄口中聽過嶺南的蚵仔煎,眼睛都瞪圓了。
手中的鴛鴦油炸丸子還未吃完,又急急挽着沈京洲往隔壁走去。
口中的冰塊咬得咔嚓咔嚓響,虞幼寧強忍着殘餘的疼痛,催促沈京洲。
“陛……你快點。”
長街喧嘩,隔牆有耳。
沈京洲是微服出宮,在外自然不能随意透露身份。
虞幼寧忙不疊咽下到嘴的“陛下“二字,眼珠子轉動。
小小聲,試探喚了一句:“沈郎。”
月光皎潔,銀白光輝映在沈京洲烏黑眼眸中。
虞幼寧一直留意沈京洲的表情,見狀,赧然一笑。
她讪讪幹笑兩聲,窘迫道:“那是……夫君?”
沈京洲一雙黑眸沉了一沉。
缥缈夜色氤氲在他肩上,虞幼寧猜不出沈京洲是喜是悲。
她絞盡腦汁,百思不得其解,虞幼寧悶悶:“……我說錯了嗎?”
地府中少有婦唱夫随的小夫妻,虞幼寧紅唇抿在一處。
驀地,耳邊落下低沉喑啞的一聲:“沒有錯。”
虞幼寧眼睛亮堂堂,如綴着金箔:“那我該喚沈郎還是夫君?”
虞幼寧臉上坦蕩從容,半點羞赧嬌羞也無。
好似她和沈京洲本該如此。t
沈京洲眸色一暗:“随你。”
虞幼寧唇角上揚,她聲音嬌嬌柔柔,似滲了甜膩的蜂蜜。
“夫君。”
言畢,虞幼寧似覺得好玩,又疊聲喊了好幾遍,“夫君夫君夫君。”
蚵仔煎的香氣飄至耳邊。
虞幼寧倏然松開人,急不可待提裙奔至彩幡下。
少女飄揚的長裙曳動着月光,似光下翩翩起舞的彩蝶。
點染曲眉,頰暈飛粉。
“夫君,你快點。”
再自然不過的口吻。
話落,虞幼寧又一瞬不瞬望向攤上的蚵仔煎。
蚵仔煎炸得酥酥脆脆,一口咬下去碎渣掉了滿手。
虞幼寧晃晃腦袋,半眯着眼睛,她忽然朝沈京洲招招手。
虞幼寧挨着沈京洲,紅唇覆在沈京洲耳邊,呵氣如蘭。
“沈京洲,我今夜真的走大運了。”
虞幼寧掐着手指頭,挨個數着。
她想吃的蚵仔煎和鴛鴦炸丸子,還有驢肉火燒,都在今夜吃到了。
沈京洲笑了兩聲。
虞幼寧不滿皺眉:“你笑什麽?”她狐疑,“難不成我說錯了?”
“沒說錯。”沈京洲嗓音蘊着笑意,照着虞幼寧的話往下說。
“你運氣一直很好。”
虞幼寧連連點頭:“嗯嗯嗯。”
一面笑,一面又悄悄将自己的手塞到沈京洲掌中。
虞幼寧壓低嗓音,神秘兮兮道:“我把我的好運分給你一半,這樣我們都有好運啦!”
粉腮紅潤,柳眉如煙,嬌啭莺啼。
虞幼寧一路逛一路吃,半點也不曾留意到,自己走後,啞巴和阿嬸不約而同斂去唇角的笑意。
先前還咿咿呀呀,含糊不清比劃着手腳的“啞巴”,忽然朝多福拱手行禮。
男子在莊子幹慣農活,手上滿是繭子,他笑得憨厚局促。
怕多福将虞幼寧燙傷嘴一事記在自己頭上。
“公、公公,小的……小的剛剛沒說錯話罷?”
汗水從額角滴落,男子忙不疊擡手拭去,戰戰兢兢。
“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團子本就得油炸的才好吃,不想那小娘子竟然……”
“不該說的事別說。”
多福面無表情,丢給“啞巴”和阿嬸兩錠金子,又掐着尖細的嗓子笑道。
“賞你們的。”
兩人疊聲謝恩,他們不過是莊上的農戶,哪裏見過這般沉甸甸的金子。
個個笑得合不攏嘴,恨不得這樣的好差事日日落到自己頭上。
不只他們兩人,這街上的販夫走卒,都是他們莊子上的農戶假扮的,為的不過是博虞幼寧一樂。
婦人學着旁人,在金子上重重咬上一口,差點磕掉牙,她好奇。
“也不知道那小娘子是何方來的仙人,竟生得那樣好看,怪道那郎君肯費這麽多心思。”
婦人啧啧稱奇,“這茶樓臨時搭的,卻也和真的一樣,可見真是下苦功了。”
她單手捧腮,眼中迷離,“我若是郎君,也定肯為那樣的小娘子花上千金,只為博她一笑。”
……
更深露重,蒼苔濃淡。
虞幼寧羽步翩跹,款步提裙,登車離開。
八寶香車漸行漸遠,在山道留下清晰的車痕。
車前懸着兩盞掐絲掐金琺琅燈籠,明黃燭影晃晃悠悠,一路行至行宮。
她自是看不見長街在她離去後,燈籠一盞接着一盞熄滅。
這場戲也漸漸落幕了。
困意湧上眉眼。
虞幼寧暈暈乎乎,枕在沈京洲肩上往外瞧。
車簾挽起,山中明月赫然出現在眼前。
袅袅青煙氤氲缭繞,虞幼寧枕着瑞麟香,睡眼惺忪。
“回宮了嗎?”
虞幼寧聲音輕輕,思緒也不如往日靈活敏捷。
“陛下怎麽還不下車?”
沈京洲閉眸假寐,聞言,緩慢睜開雙眼。
黑眸清明透徹,如無盡深淵。
虞幼寧驟然驚醒,困意一掃而光。
她迫不及待起身挽起車簾,欲起身躍下馬車。
“跑什麽?”
一聲笑在虞幼寧身後落下。
沈京洲擡手握住虞幼寧的手腕,輕而易舉将人拽入自己懷裏。
虞幼寧跌坐在沈京洲膝上,淺色眼眸閃躲:“沒、沒有跑。”
她強撐着維持臉上的鎮靜,雙手規規矩矩握成拳,“陛下還不下車嗎?”
沈京洲唇間溢出一聲笑:“不急。”
輕飄飄的兩字落下,虞幼寧不由自主心生顫栗。
她手腳并用,試圖掙脫沈京洲的束縛:“可我、我急。”
墨綠車簾又一次攥在虞幼寧手中,她語無倫次,“我還是先回房罷,陛下若是不急,也可自己一人……”
話猶未了,虞幼寧猝不及防,再次跌落沈京洲懷裏。
低低笑聲在她耳邊響起。
“殿下的記性還真是差,這麽快就忘了。”
沈京洲好整以暇,修長手指擡高虞幼寧的下颌,迫使虞幼寧轉首,和自己對視。
四目相對,二人眼中只有彼此。
虞幼寧眼底的恐慌和驚懼無處遁形。
沈京洲啞然失笑,他垂首低眉,薄唇貼着虞幼寧的金鑲玉耳墜。
镂空雕花的芙蓉耳墜在空中搖搖晃晃,沈京洲一字一頓,笑道。
“怎麽,需要我幫殿下……回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