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眷眷往昔難相忘
自十萬年的沉眠醒來,鳳君對自己的定位,一直是矜持穩重的老神君。
許是今日夜色甚好,許是大祭司蜻蜓點水的一吻令她生出懷念之意。起先,她只是溫溫柔柔地想把便宜占回來,但慢慢地,她心底有一股強烈的情緒急需發洩,便發了瘋一般地啃咬起大祭司。
大祭司溫順地受着。
最終,是腕上歸元镯突然收緊,鳳君才回歸了理智。
她退開了些許,但雙手仍環着大祭司的脖子:“祗瀾。”她的聲音喑啞顫抖,甚至帶着幾分哭腔。
鳳君真的哭了。
兩行淚滑過臉頰,眉間的鳳凰花似乎都沒了神采。
大祭司晃了晃神。這一刻,鳳君似乎沒那麽遙遠了。
她在他面前,現在只是一個鬧着情緒的小姑娘。
大祭司為她拭去臉上的眼淚,目光缱绻:“是我唐突了。”
鳳君搖搖頭,收緊雙臂,将自己的腦袋埋進了他頸窩裏。
“喜歡這種感覺。”
“嗯?”大祭司不解。
“看得見,摸得着,碰得到。”雖然是一副全然陌生的軀殼。
鳳君不知道自己怎麽來的情緒,但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很想哭。
她想念師兄了。記憶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那麽久。
鳳君吸吸鼻子,聲音悶悶的:“祗瀾,你得争氣些。”争氣些,早些勘破心魔。
她,真的真的很想他。
大祭司不明白鳳君在說什麽,但還是輕輕說了一個“嗯”。
“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聽嗎?”鳳君問。
“聽。”
“很久很久以前,不周山上,在五彩霞光中降生了一個小神女,她天生神力……”風将鳳君的聲音帶得很遠很遠,穿過天極城,穿過昆侖山,穿過重重時空迷瘴。
大祭司靜靜地聽着,他知道,鳳君在講她自己。
不周山鳳凰一族,男子稱鳳,女子稱凰。那時,四海八荒的神君們相互傾軋争奪地盤,因而,五六代鳳凰主君皆是男子,尊稱鳳君。
到了幽篁之時,鳳凰族已被簡稱為鳳族,也幾乎已經默認男子為少君。
但是,幽篁降生之時,因神力渾厚霸道,折騰得母親難産而去。她上面沒有兄長,老鳳君又深情,将“一生一世一雙人”貫徹到底,未曾續弦。這鳳族少君的頭銜,自然落到了幽篁頭上。老鳳君又當爹又當媽把她拉扯大,也是寄予厚望,希望她将來能承襲君位的。
這麽多年來,大夥的經驗都是教導男子主君,突然要換成女君,一時有些茫然。
老鳳君琢磨了許久,拍板:“管它是鳳是凰,反正是君,以前怎麽來,現在還是怎麽來。”
彼時,幽篁懵懂無知,但已經曉得偷懶。她不清楚主君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位子,但直覺是件累死累活還不讨好的事情,于是舉着小手建議道:“父君,您還是換只鳳來做主君吧!鳳君,鳳君,聽來就十分有氣勢。若讓我來承襲君位,将來就得喚作‘凰君’。凰君,黃君,有種事事會被攪黃的感覺。女兒可以黃,但咱們鳳族不能黃啊!”
童言無忌。但老鳳君卻覺得有那麽一點道理,然後他大手一揮做了個史無前例的決定:“皆是同族,分什麽鳳和凰,以後都是鳳,主君都喚鳳君!”
老鳳君愉快地決定了幽篁的未來。自此,她便跟着老鳳君和一群叔叔伯伯們進進出出,不是男孩子卻勝似男孩子。一度,在整個鳳族裏,鳥兒們都不知道自家少君其實是個女娃娃。
幽篁三千歲那一年,老鳳君聽說死對頭龍君的少君獵得一頭罕見神獸作為靈獸。想到自家閨女也到了馭使靈獸的年紀,攀比心一上來,就拎着正在睡大覺的幽篁到了群玉山。
他聽聞群玉山有蛟龍出沒。蛟龍不算正經龍族,但它開靈智修行千年可有一次脫胎換骨成龍的機會。老鳳君就想要幽篁收服此獸,然後助其成龍,過一過将龍踩在腳下當坐騎的瘾。
幽篁在睡意朦胧中被丢在群玉山,迷迷糊糊裏聽到老鳳君讓她逮蛟龍,她含糊應了一聲。突然,腳下一空,她跌進了一個寒潭裏。
寒潭刺骨,好在她是一只火鳳凰,并不怕冷。
寒潭水一浸,幽篁徹底睡醒了。她伸了個懶腰,揉揉眼,準備上岸。
就在這時,她眼角餘光瞥見一條漂亮的龍尾巴。
玉白鱗片反射月光,在水中暈出一道五彩霞光。
她想起她老爹讓她抓蛟龍,這大概就是那條蛟龍的尾巴。
幽篁喜不自勝,不由分地去拽那條尾巴。
“你猜,我抓到蛟龍了嗎?”鳳君的腦袋窩在大祭司頸窩處,時不時用腦袋蹭他鬓角。
她已經收拾起了壞情緒,恢複了慣有的随意。不過,她也沒打算就此拉開彼此的距離,仍是帶着幾分依戀地靠着。
大祭司眼底眉梢含着溫柔:“自是抓到了。”這世上大概沒有能難倒她的事。
“沒有。我被揍了,揍得鼻青臉腫。”鳳君想起那天的場景,笑了起來,“那也不是蛟龍,是應龍。正正經經的龍族,不過是一條混血的應龍。”
那是幽篁第一次見衹瀾。
她的手剛一接觸到那條尾巴,便被這條尾巴大力扇到了岸上。
是一條修為不錯的蛟龍。她當即喚出煥日神槍,認真對待起來。
就在她一槍紮進水裏的時候,寒潭霧起。
龍尾消失在水中,下一刻,劍光炸開,如疾風驟雨一般刺向幽篁。
幽篁心下一驚,手腕一轉,揮舞着煥日神槍抵擋劍光。
這也是煥日神槍第一次對上朝光劍,然後輸得徹底。
鳳君一直記得那天的場景,白白淨淨的衹瀾赤着腳,逆着月光,手持長劍一步步朝她走來。
劍氣森森,殺意滿滿。
幽篁被他的劍傷了好幾處要害,動彈不得,心裏慌到了極點。
她準備尋求老爹的救助,四下一望,只聽得到山風呼呼,哪裏有老鳳君的身影。
這不靠譜的老爹,他怎麽放心把她獨自丢深山老林裏抓蛟龍的!!幽篁抓狂。
祗瀾持着劍一步步靠近,幽篁絕望到哭。最後一刻,她靈光一閃,想起族裏一個伯伯跟她說過,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就認慫。
于是,幽篁扔掉煥日神槍,“撲通”一聲撲倒在祗瀾腳邊:“我錯了!我不抓您當靈獸,我當您靈獸。”
祗瀾:“……”
“我不是靈獸,你也做不了靈獸。”祗瀾收劍,目光涼如水,聲音淡如風,“回家去吧。”
幽篁撇撇嘴:“我倒是想回。但我的靈翼被你的劍弄傷了,膝蓋也被刺了,走不了。”
祗瀾看了她一會兒,而後背過身去,蹲了下來:“上來吧,我送你回家。”
幽篁也不客氣,将煥日神槍收回識海便爬上了他的背。
“你家在哪?”
“我家……”幽篁想到老爹丢下自己,氣不打一處來,“我沒有家,四處流浪。”哼,她要離家出走,讓那老頭急一急,看他以後還敢不敢不靠譜。
幽篁一身錦衣,顯然不是普通人家。祗瀾自是不信:“小孩子就好好呆在家裏,莫為了置氣來這荒山野嶺。這裏飛禽猛獸衆多,并不安全。”
他俨然一個鄰家大哥哥教訓不懂事的小娃娃。彼時,幽篁三千歲,祗瀾六千七百歲。
幽篁鼓鼓腮幫:“我也想啊。”她倒也想天天窩家裏坐吃等死,奈何身後老爹鞭子趕得緊啊。
幽篁鐵了心不回家,祗瀾自也問不出什麽,只得先背着她回了自己家。
她身上有不少他留下的劍傷,祗瀾安頓好她就開始給她處理劍傷。有一處傷,在靈翼伸展之處,幽篁很配合,三下五除二就把上衣褪了下來,露出傷口。
祗瀾捏着藥瓶,聲音有些奇怪的顫抖:“你是女子?”
幽篁坦坦蕩蕩點頭:“是啊,怎麽了?有哪裏奇怪嗎?”
“沒事。”祗瀾輕咳一聲,不自然別開視線,将她褪下的衣服拉了回去,“我叫我娘來。”
“為何?”幽篁不明所以,“就這一處傷口了,撒上藥就好。不必如此麻煩換人。”
“男女有別。方才,我不曉得你是女娃娃,所以多有冒犯。現在知道了,自不能如此。”祗瀾耐心地解釋,“你年紀尚小,懵懂不知,只需記着,不可讓旁的男子随意觸碰。”
幽篁眨眨眼:“為何不能碰?我看叔叔伯伯都碰女子啊,他們還睡一個枕頭的呢。”
“……”祗瀾捏捏眉心,“那不一樣,我讓我娘同你講。”
“我父君時常吹噓自己如何如何了得,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但許多事其實一知半解。他教我法術,教我如何做一個女君,但獨獨對怎麽做一個女娃娃含含糊糊。不過,也不奇怪,他自己就不是女子,自然不曉得閨女該怎麽個教法。”
“後來呢?”
“那日,我父君倒也不是故意丢下我,而是出門忘了帶法器,回去給我找法器了。那應龍背我走的時候,他就回來了,但沒瞧見我。因為我故意隐了氣息,讓他找不到我。之後,他便滿世界尋我,大概過了兩三百年吧。他對尋我這事不再抱有希望,準備給我發喪的時候,我回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鳳君呵呵笑了起來。那天,他那不靠譜的老爹眼淚鼻涕一大把,又哭又笑的把喪禮改成了接風宴。當然,後面曉得她是故意的時候,她被小鞭子狠狠抽了一頓。
“你同那應龍一家一同生活了兩三百年?”大祭司抓住了重點,“那應龍後來怎麽樣了?”
鳳君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窩在紫微大祭司懷裏,指尖勾起大祭司一縷黑發,繞啊繞:“發生了一些事,他失去了父母。後來被我強拉到九重天,拜入天帝門下,做了我師兄。他現在是紫微帝君。”
大祭司心頭一顫,擡眸朝北方天空看去。紫微垣中心,紫微星暗淡無光。
他記得,典籍上記載,這顆紫微星自三百年前就不再明亮。這些年,坊間也流傳着一句話:紫微星落,天下将亂。
“他現在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