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孤證不立意難平
最後一道天光隐沒群山,有涼涼的風自遠方吹來,帶得廊下風鈴叮當作響。
大祭司在轉角處停下腳步,聲音淡漠:“他所言不實。”
鳳君回憶了一下端木玙的話,并不贊同大祭司的結論:“他沒有撒謊。”
“确實沒有撒謊,但也沒有交代清楚。”大祭司轉過身來,寬松的銀灰色外袍無風自動,似要與黃昏的天與地融為一色,“他血脈天賦微弱,與蜉蝣無異,是如何上了上善塔,又是如何親眼目睹母親死去而沒有被大冢宰發覺?還有,一個被圈養在府裏、無名無姓的孩子,如何籌得錢財去問南方使臣買墨玄石?”
“你的意思是,他背後另有高人?”鳳君懂了,随後臉色一變,看着大祭司的目光多了些不一樣的情緒,“你說放他離開,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将那背後之人挖出來?”
大祭司默認。
“那大冢宰呢?”
“孤證不立,僅這小少年一番說辭,定不了他的罪。”大祭司目光閃躲起來,轉開臉看向別處,竟顯露出些許心虛來,“私養蜉蝣是重罪,以血親骨肉之身煉丹更是重中之重的罪責,茲事體大,不可妄自定罪。再則,大冢宰乃三朝元老,樹大根深,若證據不足,自無法令群臣信服,廟堂之上恐有動蕩。”
“就這樣不管他?”鳳君只覺胸中有一口氣堵在那裏,下不去也上不來。
大祭司垂下眼睑:“他已殺人滅口,暫時沒有辦法。”
“所以就放着累累罪行的大冢宰不去管,而去抓那些可憐求生的人?”鳳君看着大祭司的眼神陌生極了,堵在胸口的那口氣終于沖了上來,連帶說話的聲音也尖銳了幾分,“端木玙背後之人是耍了手段,但他庇佑了諸多孩童,讓弱小的人能好好活着,免于被你們像牲口一樣殘忍虐殺!僅這一點,你就沒必要刨根問底。”
大祭司沉默地望着鳳君。
她的臉上早已不見平日的随意淡然,竟是比那日勾陳破結界時還要肅然。
“有時候,不能因為憐憫就任由危險放在身側。”大祭司的聲音也沉了下來。
鳳君并不認同大祭司:“皆是蜉蝣,何來危險?他們已是活得艱難,何不睜只眼閉只眼?”
大祭司亦是心意已決:“神子王城,數萬術士眼下,這人能悄無聲息地挖出如此規模的地下空間,絕非尋常人物。我有種感覺,此人是敵非友,會給有容國帶來災禍。”
看到鳳君臉色不好,他又補充了一句:“有容國殺人奪壽,确實罪惡滔天。但這畢竟是本座之國,可以由我之手去變革,但絕不容心思叵測之人來颠覆。”
他是有容國的大祭司,自要護他之國。
鳳君不再說什麽。
此時,夜幕降臨,黑色天幕星光點點。
宮人點亮了廊下的花燈。
鳳君的臉一半隐在陰影裏,良久,她嘆了口氣,失望而無奈。
“那便如此吧,但請先留他幾日。”
說完,她轉身就走,複又進了端木玙的屋子。
她是不是生氣了?大祭司看着鳳君衣擺消失在門邊,心頭被一種陌生的情緒絲絲匝匝纏繞。
此後幾日,鳳君沒有去大祭司處,也沒有在千機殿倒騰,而是與那蜉蝣小少年呆在一處。容佾來找過幾次,都被哄着去了大祭司處背書。
這一日,雨過天晴。
鳳君合上最後一頁書冊,走出了自己下榻的偏殿。
誅離笑咪嘻嘻走了過來:“女君還生氣否?”
鳳君疑惑地看誅離:“本君何時生氣了?”她向來情緒穩定,不輕易生氣。
“那為何連着好幾日都不見主上?”某人可是等得望眼欲穿啊。
“忙,不得閑暇。”
“那現在呢?”
“忙完了。”
“那現下要去尋主上不?”
“不去。”
誅離:“……”還說沒生氣,他看着這氣性還大着呢!
“女君,主上有時行事确實不大近人情,但他就坐着這個位置,身不由己。”誅離絮絮叨叨地又開始了,“你因着旁人同他置氣,他也認了。您真氣不過呢,換個別的去折騰他,就是別不理他。您不知道,這幾日咱們有多慘,連軸轉啊,真的一歇不能歇!國主更可憐,睡覺時間都被壓榨出來趕功課了。”
想到容佾一日比一日憔悴的面容,再看誅離委委屈屈的模樣,鳳君明白了。
她安慰地拍拍誅離肩頭:“你同他說,本君真沒生氣,真的有事在忙。”
她是沒生氣,但她覺得憋屈。想她幾十萬年的神生裏,何曾這麽憋屈過。五萬歲前,她是鳳族少君,一杆煥日神槍橫掃四海八荒。在那個用實力說話的時代,她想揍誰就揍誰,沒人敢說半個不字。五萬歲後,她是伏羲天帝的弟子,九重天的繼承人,誰行差踏錯,就算沒有證據,也一樣可以貶谪懲戒。八荒神君敬她,亦不會說半句不是。
若在神界,像大冢宰那樣妄念纏繞、貪婪罪惡之徒,她是絕對不會讓他看到第二天太陽的。
這麽一想,鳳君越來越覺得憋屈,眼角慣有的三分笑意只剩了一分。
誅離抖了抖,覺得鳳君這次氣得不輕。他正在尋思怎麽哄的時候,鳳君突然一瞬不瞬盯着他:“來打一架。”
誅離腳下一軟。他不說和了,還是讓這個家散了吧。
膽戰心驚的誅離被鳳君拎到了端木玙面前。
得知是和端木玙打一架,誅離大大地松了口氣,但下一刻,他看着少年細胳臂小腿的,很是于心不忍:“女君啊,小的是大祭司座下的護法,拿捏不住輕重怎麽辦?這小子看上去不扛揍啊。”
“無妨,拿出你全力來。”
“啊?”誅離像看怪物一樣看着鳳君,确認她不是開玩笑後,他又小聲說,“萬一不小心被我弄死了,您可一定要跟主上說清楚,是您逼我的。”
“去吧。”鳳君指尖靈力流轉,輕輕一點,将誅離推了出去。
端木玙緊張又害怕站在院子中央,手心滲出了汗。
風穿過兩人之間,端木玙不動,誅離也不動。
“結陣。”鳳君催促道。
端木玙哆嗦着擡起手,咬破了指尖,然後用鳳君傳授的方法凝神靜氣。須臾,他指尖于虛空比劃,就見那指尖冒出的血珠勾勒出了一個複雜的圖案。再仔細看便會發現,那是四個古老的文字“萬箭穿心”。
誅離沒有動,他關注着小少年的動靜。當那四個血字在虛空浮動之時,天地元氣流轉起來,以誅離為中心,星星點點的光芒彙聚。那些光閃着幽藍色,慢慢顯露出兵刃的形狀,而後齊齊刺向誅離。
誅離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一個全無根基的蜉蝣少年竟然真的驅動了天地元氣,且用天地元氣凝結了數以萬計的利刃。真真給他來了個萬箭穿心!
誅離意念一動,白袍下朱砂法陣運行,給自己結了一個保護罩。
叮!叮!叮!
細密的劍刃打在保護罩上,震得誅離耳朵生疼。
端木玙凝結的刀刃并沒有想象中的脆弱。誅離的神情嚴肅起來,在這時,他才認真對待起來。
待劍雨結束,誅離手腕一翻,做了個複雜的手勢。他清朗明快的嗓音念了一句“天玄水澄,龍吟于淵”,就見他左肩處的法陣泛起紅光,一條水龍自他身後升騰而起。
聞得到一聲低沉綿長的“吼——”,水龍蹿出,向着端木玙呼嘯而去。
巨大的水龍迎面而來。小少年畢竟從無戰鬥經驗,一下子六神無主。
“出簫。”鳳君提醒。
端木玙慌亂地從袖子裏掏出一管簫。
那簫玉石質地,其色鮮紅如血,天然地就有一層濃厚的靈氣浮動。
據鳳君說,這是浮玉山中的血玉打造而成的。血玉蘊藏天地靈氣,一向是制作諸多法器的材料。除此之外,血玉還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它喜歡樂律,自身靈氣會随着樂律震蕩,從而影響周圍天地元氣的運行。
簡言之,只要一首合适的曲子,沒有血脈天賦的蜉蝣也能去調度天地元氣。
簫聲嗚嗚。
端木玙吹得慌裏慌張,一曲《破東風》幾不成曲調。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調度起去了天地元氣,影響了誅離。
誅離在聽到端木玙吹出的第一個音時,就感覺後腦勺一痛,精神有些難以集中。
一聲聲嗚咽入耳,猶如魔咒,他覺得腦袋要炸了。
與此同時,原本氣勢磅礴的水龍頹靡了,放緩了沖過去的速度。
即使速度緩了,但對端木玙來說,仍是巨大的威脅。
水汽迎面撲來,他駭然,這曲子怎麽也吹不下去了。
眼見水龍就要撲到他身上,鳳君紅衣一動,瞬間出現在他面前。只見她長袖一甩,無數鳳凰花沒入水龍身軀。
嘩啦———
頃刻間,水龍四分五裂,為庭院草木帶來又一場暴雨。
水霧彌漫。
誅離半跪于地,發梢白袍都濕透了。
而鳳君未沾一滴水,仍是一身清爽。
“誅離,感覺如何?”鳳君問。
“感覺?大概是懷疑人生。”一個僅被鳳君指點了幾日的十三四歲少年,竟然能讓修習術法十幾年的誅離護法動了真格,且在動真格的狀态下被幹擾了神魂。
誅離覺得,他大概做了十幾年無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