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與連淵便這樣在萬刀堂落了腳,兩人倒是不慌不忙,用了晚餐便早早休息,就連第二日也是中規中矩的整日都在房間內不曾踏出半步。
兩人倒當真像是前來送禮,不問江湖的過客。
直到被通知前往晚宴,沈碧與連淵方動身前往宴席。
兩人于一個較為偏僻的角落落座,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前後趕來道賀的江湖中人。
沈碧自然的為連淵面前的酒杯斟滿,又舉起自己的酒杯掩于長袖之下細品:“這些人自昨天我們進門就一直跟着,真是惹人厭。”
“他們想看便讓他們看,看過了安了心,也會讓我們少了很多麻煩。”連淵的指尖點過杯沿,不動聲色的笑道。
沈碧放下碗,看着身邊人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翻了翻白眼,這才又将視線轉開,打量着到場的江湖中人。
細細看來,江湖中如今各大門派,除了沉魚谷、不問江湖事只尋醫道的長樂宮與送過賀禮後便離開的斷劍山莊都有前來。
宴席間衆人朗聲笑談一派祥和,可那些挂在面上的笑容卻似乎都并沒有幾分真摯。
沈碧托腮看着,細想覺得也是,且不說萬刀堂平日裏專橫霸道,恃強淩弱間欺壓過不知多少門派,又有幾個門派與萬刀堂之間未有人命糾葛。而今萬刀堂興盛,想拜入之人數不勝數,就單從昨日他們在萬刀堂山門前看到的孩子便可看出,即便知萬刀堂暗地裏幹的都是些什麽為人不齒的勾當,也仍舊有人擠破頭也想加入這萬刀堂。
就好像是,入了萬刀堂便可以就此光宗耀祖揚眉吐氣一般。
萬刀堂如此盛景,其他小門小派的日子自然并不好過,沒有新弟子拜入,自然難以興盛門派。
細細想來,江湖中也不是沒有過這般盛景的。相傳百年前沉魚谷還興盛的時候風頭更盛于此,可也是那般盛景,反倒變成了沉魚谷最後的衰落。
而沉魚谷與這萬刀堂的過節,也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得清的。即便如此,但凡處于江湖之中,便定然知道沉魚谷與萬刀堂的勢不兩立。
這兩派的仇怨,據說是……
沈碧正想着,就見着宴會的正主雷闊在衆人的簇擁下大笑着走進宴會的院落,他走到上座,抱拳笑道:“感謝諸位來替我雷某慶生!大家吃好!喝好!”
雷闊已年過五十,臉頰滿是斑白的胡茬,卻仍是一副硬朗健碩的模樣。
衆人聞言舉杯同敬雷闊,宴席也随之開場。
随後,萬刀堂堂主周震山與另一位副堂主洪展羽也相繼入了座。
沈碧原想不動聲色的将這頓飯吃完,卻不想落了座的周震山竟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舉杯朗聲笑道:“周某這幾日不在萬刀堂中,落雁樓的貴客前來未曾遠迎,莫要怪周某怠慢!”
沈碧聞言硬着頭皮站起身舉杯笑道:“周堂主哪裏的話,前陣堂主來落雁樓,落雁樓多有怠慢還望周堂主海涵莫要怪罪才好。”
“怎敢。”周震山大笑道:“青姬姑娘可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紅人,今日親自前來,真是讓萬刀堂蓬荜生輝啊!”
“哪裏,有幸來萬刀堂拜會,見見諸位江湖豪傑的英姿,這才是青姬的眼福呢。”沈碧不動聲色的笑道,可她面上的笑意卻不覺淡了幾分。
周震山這樣在中文江湖中人面前點出她和太子的關系,無疑是将她推向與太子暧昧不明的關系,果然随後衆人看她的目光都帶着些許了然與稍加掩飾的輕蔑。
沈碧恍若未絕,倒是扶額一副頭暈之相,衆人看在眼底,與之交談的周震山也只得問道:“不知青姬姑娘這是怎麽了?”
沈碧一邊扶額,一邊面似柔弱的勉強笑道:“只是連夜趕路不小心染了風寒有些頭暈,不礙事的。”
周震山蹙眉,倒是一副可惜了的模樣:“這般倒是不巧了,上次沒來得及領略青姬姑娘的舞姿,本來想這今日可否有眼福窺見一二,可既然病了,青姬姑娘便好好休息吧。”
沈碧也不客氣,直接笑道:“如此就多謝堂主體諒了。”
她說罷便坐下,始終是一副扶額倦倦的模樣。倒是身側舉杯的連淵,視線淡淡瞥過她的時候,唇角倒是蕩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沈碧這個禍害要是這麽容易生病就奇了怪了,她還當真是猜到了周震山一定會尋個由頭讓她獻舞,那時如果拒絕當着衆人的面駁了他面子恐怕周震山更不會善罷甘休,倒不如提前裝病讓他免開了這個口。
這個小插曲過去後,宴會又恢複了表面祥和實則虛假敬酒的客套場面。
沈碧的視線波瀾不驚的掃過上座的三人,垂下眼睑不動聲色的将杯中的酒飲下。
正這時,宴席外傳來喧嚷聲,衆人的視線都被這嘈雜聲吸引不由得将視線眺向院外,只見幾名萬刀堂弟子正推搡着一位妙齡女子進門。
沈碧的視線不經意的自那女子的身上瞥過,卻如衆人一般定在了那女子的身上。那女子面色蒼白,正被身後的刀客們推搡着向前走去。
如果她猜得不錯……這位一定就是那個被雷闊強搶回的陳家小姐。
果然那女子被衆刀客簇擁推搡着來到上座,雷闊大笑着站起身将她攬入懷中。他的目光掃過臺下衆人豔羨的目光,頗為自得的用那滿是胡茬的嘴在那美人的臉上親了一口。
這樣的畫面便有些倒胃了,沈碧移開目光将面前的酒杯倒滿。
她身側的人卻忽然長臂一攬,将她帶入懷中。
沈碧驚得險些将面前的酒杯打翻,她急忙将酒杯扶穩,這才惱火的擡頭瞪向身側那帶着笑意将她抱入懷中的男人。
“放開。”她壓低聲音怒道,目光卻焦急的瞥向身後的幾名護衛。
他側過頭,聲音就在她耳畔:“你就這麽怕他知道?”
“我……”沈碧惱得擡起頭正欲争辯,卻撞進他深邃的眼底。她的心底沒來由的一悸,急忙再次低下頭不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他壓低的聲音在杯影交錯的笑聲中傳入她的耳中:“今時不同往日,如果你只是因為擔心幾年前的事重演,便可将心放回肚子裏。”
她掩在袖下的手攥緊成拳,本不聲不響,可他卻還是在袖下摸索到她的手邊,偏偏要撥開她緊握的指尖與她相扣。
她擡起頭瞪向他。
他卻挑眉挑釁的看向他,半分也沒有剛剛沉聲時的正色:“若說我落雁樓別的可輸,可這懷中美人可從不會輸給他人。”
她的唇角抽了抽,全然忘記了剛剛的心悸,擡起腳……狠狠的踩向他的,碾了又碾。
他的笑意卻半分不減,依舊含笑看向懷中的她。沈碧踩得累了,幹脆收回了腳,懊惱的摘下盤中的葡萄丢進口中,看着宴會中心正在表演的節目。
此時衆人的目光也正被臺上一個小門派敬獻的舞蹈所吸引,舞姿婀娜,一曲舞畢,竟如同變戲法一樣的敬獻出一件軟甲。
衆人自然皆看得出此意為要贈予高臺之上生辰的雷闊,明眼人更是已經識得這件軟甲正是沉魚谷中流落在外,刀槍不入的不世珍寶金絲軟甲。
那獻舞的女子高托軟甲朗聲道——
“此金絲軟甲……”
可高臺之上,雷闊懷中的女人卻始終掙紮着想将他推開,雷闊也似被當衆駁了面子惱了,竟一巴掌打在那美人的臉上,直将她扇得跌坐在地上。
衆人似被這樣的變故驚到,那獻舞女子的話僵在唇邊愣愣的看着高臺上突發的變故,原本喧嚣熙攘的宴席也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雷闊憤然站起身,指着那跌坐在地上的美人怒罵道:“老子養着你,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不是來看你臉色的!整天苦着一張臉給誰看?!我都不如去落雁樓買個姑娘,這樣起碼那姑娘還會感恩戴德,可你呢?!”
這話雖是罵的那美人沒錯,可衆人卻都不約而同的将目光轉向最角落那抹青衣……
可偏偏那抹青衣卻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一般,在衆人的視線中收回看熱鬧的目光,再次拾起盤中的一顆葡萄遞到身側那人唇邊。
可這次,連淵卻并沒有張口接過她遞在嘴邊的葡萄,反而轉眸将視線落在她身上低聲問道:“人家在指名道姓的罵你,你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為何要與一個将死之人計較?”沈碧轉過頭驚訝的看向他:“而且你不是說,不要惹是生非麽?”
“你倒是掂得清楚。”
連淵的目光瞥過她,竟在衆人的目光中站起身——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這位代表落雁樓前來的白衣公子要因雷闊方才的話為自家出頭的時候,卻見那人恭敬的行禮笑道:“姑娘所執軟甲倒是別致,阿青喜歡,不知連某可否向姑娘讨得?”
在場的諸位都是江湖中人,聽着這文绉绉的話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人是在幫着身側的美人向那獻舞的姑娘讨要她手裏的東西?
可那個東西……雖然趕上如今的變故那姑娘沒來得及說出進獻之詞,可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那是要贈予雷闊之物。
此等稀世珍寶,落雁樓此舉……如同明搶,不是擺明了要打雷闊的臉?
衆人想到這便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的看向連淵,畢竟這樣無聊的宴席與平日氣壓他們的雷闊,在場哪一個不是等着看一場好戲呢?
沈碧愣愣的看着身側站起身的男人,思量半晌才想明白他口中的“阿青”說的不正是自己?
可她什麽時候說過那樣的話?!
沈碧想着不久前他還一本正經的警告自己不要惹是生非,怎麽如今他自己倒是挑釁在先……還偏偏要拖自己下水?
想到這,她面上的笑意便僵了幾分。
見高臺之上的雷闊面色漸沉,她急忙扯了扯身邊人的衣袖,想讓他打消念頭。
要知道連淵可從不是這樣無理取鬧之人……
可連淵卻好像什麽都沒看到一般繼續說道:“但如今畢竟在雷副堂主的生辰宴上,即然連某要讨東西,便自然要以物易之。如今宴席之上,不如我落雁樓便與雷副堂主做場比試,也算為諸位讨個樂趣。”
“比試?”雷闊大笑的聲音帶着鄙夷:“我和你們落雁樓比什麽?難不成比跳舞麽?”
他的話音剛落,宴席間便是一陣輕蔑的笑聲。
“既然此處是萬刀堂,那比試也自然是比武。”
“比武?”雷闊的目光危險的眯起。
他見過沈碧那日在落雁樓的身手,雖然逃的靈活,卻也只是些空架勢花拳繡腿。怕不是此人昨日見沈碧那小丫頭挑了兩個守山門的下等弟子就覺得自己有些本事了?
想到這,雷闊的目光中鄙夷更甚。
“對,比武。”連淵笑道:“若我贏了,還望雷副堂主割愛,便将此物贈予我你看如何?”
雷闊淩厲的目光眺過人群,遙遙的落在連淵的身上:“那若你輸了呢?”
“為了美人……”連淵說着指尖撫過身側美人的手,流轉的眉目一派深情,言語極盡風流:“自然願傾我所有。”
“若你輸了,便留下你的命,如何?”
雷闊的聲音帶着陰翳的狠戾,讓在場的衆人聞言都不自覺的抖了一下。
連淵卻轉過頭看向他随意的笑道:“好。”
“我要你的命做甚?”可雷闊卻擺了擺手,狀似慷慨的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自然不能開殺戒,這樣吧,既然你們今日是代表落雁樓來,那若你輸了,便将落雁樓輸與我……如何?”
雷闊的笑聲卻忽然僵在了嘴角,在那一瞬間,他似從那白衣溫潤公子的眼底看到了一絲令他恐懼的目光……
那目光并不是殺意,而是……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可待他回過神再去看時,卻見那人的唇角依舊是一片如沐春風的笑意。
是他……眼花了吧。
他心下惱火,卻見那剛娶進門不久的女人還坐在地上哽咽,煩躁的怒道:“別在這丢人現眼,來人,帶夫人下去休息!”
而另一邊的連淵沉吟半晌忽而笑道:“這落雁樓雖然不是我的,可沁娘若知道我為博美人一笑将它暫且壓做賭注……想來應該不會怪我的。”
“好,我也想領教一下傳聞中令太子都魂不守舍的青姬……既然這樣,那開始吧!”雷闊說罷大笑着便舉步踏下高臺走向宴席的中央。
“可惜不能遂了副堂主的心意……”連淵卻收了笑意,啓唇道:“你的對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