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知我者謂我何求
紫微大祭司将鳳君帶到了昭華宮。
昭華宮位于天極宮東面,是歷代大祭司之居所,有先祖水神注入本源靈力的結界,尋常人無法随意出入。
而鳳君恰恰是一只火鳳凰,這個水屬性的結界對她有壓制作用,可以暫時關住她。
不過,紫微大祭司還是不放心,在鳳君下榻的偏殿又加了幾重禁制,留了五六只琉璃彩鳳蝶作監視之用。
許是這一日被鳳君擾得心神不寧。紫微大祭司睜眼閉眼都是她眉間那朵耀眼的鳳凰花,好不容易睡着,那鳳凰花竟也跟着入夢。
漫天紅霞,遍地鳳凰花開。
最古老的那棵鳳凰樹下此時站着三個人。
一個是長着絡腮胡的中年男子,鳳目狹長,頭頂金羽冠,甚是威嚴。
一個是紅衣少女,一頭黑發亂糟糟地随意紮着。紫微大祭司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眉間那一朵鳳凰花,清麗華貴。
最後一個,是他自己。
紫微大祭司看到那朵鳳凰花,眉頭攏成一座小山丘,暗道:這鳳凰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嗎?怎麽盡是鳳凰花?
留着絡腮胡的中年男子眼神銳利地看着紅衣少女:“堂堂少君,儀容不整,成何體統!”
紅衣少女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父親,不管誰剛從被窩裏被你挖出來,都是我這樣的德行。”
中年男子瞪了眼少女,視線随即轉向另一邊的紫微大祭司,目光沉沉:“祗瀾,玉碟名冊上雖是你的名字,但你也該清楚,伏羲陛下相中的是少君幽篁。”
紫微大祭司躬身作揖:“祗瀾明白,是少君一時玩笑,當不得真。我此生別無他求,只求在群玉山安安穩穩地做個守園子的小散仙。”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曉得便好。你身份特殊,安分守己自可無事。”
說完,他又看向紅衣少女:“陛下使者已在前殿候着了,你今日便收拾東西去往九重天。”
紅衣少女一聽,眉間鳳凰花耷拉了下來:“不行!玉碟上名字是誰,就誰去!”
“莫要再胡鬧!”中年男子怒目而視。
紅衣少女卻并不懼怕對方的怒火,眸光一動,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微笑。在中年男子又驚又怒的目光中,少女扒拉住紫微大祭司的脖子,整個人挂在了他身上:“我一個人是萬萬不合作的,除非父親同意他跟我一起去!”
中年男子氣得發抖。
紅衣少女卻仍是語氣輕快:“不同意也無妨,本少君就這樣挂在他身上不下來了。陛下使者來了,也只能把我跟他一塊打包帶走!”
“鳳幽篁!!”
中年男子怒吼着,震落了一地的鳳凰花。
紫微大祭司被震得氣血翻騰,脖子也被紅衣少女扒拉得生疼。
他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
紫微大祭司猛然從夢中驚醒,睜眼的那一刻,那朵耀眼的鳳凰花就霸道地占據了他的視線。
那個被他下了十幾道禁制關在偏殿的鳳君,此刻正趴在他胸口自言自語:“啧啧,冰肌玉骨,吹彈可破,當真是讓小仙女都羨慕的皮膚啊!咦?你沒睡着?”
果然,十幾道禁制不夠,下次得加一百道。紫微大祭司面無表情地推開鳳君的腦袋,面無表情坐起身,面無表情得拉過被子,最後面無表情地把自己裹了個嚴實。
鳳君一只手支着腦袋,大咧咧地坐在床下與紫微大祭司對視。
“你來這做什麽?”最終是紫微大祭司忍不住了。
“求你放了那些孩子。”
“這是女君求人的态度?”
鳳君眉眼一彎:“本君向來如此,軟的硬的皆不行,就只有死纏爛打了。”
死皮賴臉這事,她拿手得很。鳳君從床下站起來,而後一屁股坐到了紫微大祭司床上:“你一日不應,我便一日在你跟前,擾得你半刻都不得安寧。”
末了,鳳君還給了紫微大祭司一個“就喜歡看你看不慣我又幹不過我”的表情。
“……”紫微大祭司皺眉看着鳳君毫無羞恥之心地坐在他床上,冷笑一聲,“那正好!本座原也想将女君拘在眼前,只是男女有別,怕有損女君清譽。女君既是不在意,那便自便吧!”
他可不是那麽輕易能被威脅的人。紫微大祭司裹着被子重新躺回了床上,閉上眼睛,索性來個眼不見為淨。
鳳君喊了幾聲,紫微大祭司不搭理。然後,她又用手戳他,戳臉、戳胳臂、戳腰,他愣是不給一點反應。
當然,鳳君也不是那麽容易放棄的。
“只能使出我的殺手锏了。”鳳君心念一動,只見掌心處閃過一道紅光,一根紅中帶金的羽毛赫然出現在手上。她拿着羽毛,開始撓紫微大祭司的鼻子、耳朵以及脖子。
這一招,百試不爽。
紫微大祭司猛然睜開眼,一雙翡翠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鳳君,額前青筋也是一跳一跳的。
生氣了!生氣了!就是這樣!鳳君在心底狂笑,面上仍是拿捏出風輕雲淡的姿态:“咱們可以好好談了嗎?”
紫微大祭司眼底有火光湧現,片刻之後又被他壓了下去:“那些蜉蝣與你是何關系?”
“沒有關系。”
“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
“不知道。”
“你為何要救他們?”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你既什麽都不肯說,那也不必談了。”
“我都說了啊。”
紫微大祭司翻了個身,繼續不搭理。
鳳君還想用羽毛去撓他,然而手剛伸過去,那羽毛便無火自焚。
天地元氣在灰燼間流轉,是紫微大祭司燒了這根羽毛。
罷了,不撓了!萬一師兄真的生氣,他們倆又得打一架,太費精力了。鳳君湊過去,晃了晃他:“祗瀾,我乃不周山女君,跟這裏的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今日初到此地,不是在與你打架,就是在被你的人追。那孩子心善,借了我一處藏身之地,卻也因我被你發現。我想救他們,不過是還他一個人情。”
鳳君湊得太過近,幾乎整個身子壓在了紫微大祭司身上。
他聞到了她身上似有若無的鳳凰花香,胸腔裏那顆冷硬的心似乎也要被融化了。
自見到鳳君起,紫微大祭司就覺得自己有點奇怪。從前,他不會允許旁人近身,不會允許旁人在他面前胡攪蠻纏,更不可能讓一個爬上他床的陌生人四肢健全到現在。
“蒼生何辜!那些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啊!你換個立場想想,如果丢入囚車即将被煉成丹藥的是有容氏的孩童,你又會做什麽?”鳳君絮絮叨叨地繼續說着。
“那些蜉蝣幼童本座還有用。”紫微大祭司推開鳳君的腦袋,讓她離自己遠點,而後似是意識到自己的話有歧義,補充道,“本座無意用這些孩子煉丹,但必要搞清楚他們的身份。若是方國進貢之蜉蝣,那按與方國的約定來;若是他人私囚之蜉蝣,本座可答應你放了他們。”
“可以不管他們是誰,都放了嗎?”鳳君不是很滿意。
“不行。”
許是怕鳳君再度胡攪蠻纏,紫微大祭司又加了一句:“這些蜉蝣不會是方國進貢之人。”
鳳君懂了。紫微大祭司是同意放了那些孩子,就算真是方國進貢,也是有辦法弄成不是的。這種是而不是的操作,昔年她同師兄做得多了。
“作為交換……”
“我以為你不稀罕交換什麽呢!”紫微大祭司還沒說完,鳳君就開始揶揄,“俗世的人自當世俗些,本君心裏也踏實多了。”說實話,紫微大祭司若真毫無條件答應了她,她是會懷疑他是不是留了什麽後手的。
紫微大祭司嘴角抽了抽:“作為交換,女君不得離開昭華宮。”
鳳君癟癟嘴:“不是很想答應怎麽辦?”
“女君自便。”
“行吧!”吃飯睡覺當米蟲,也是她曾經的理想,自由可以小小犧牲一下。
事情談妥了,但鳳君卻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女君還有事?”
“你這床比偏殿的舒服,我想睡這裏。”
紫微大祭司:“……”
最後,鳳君是被紫微大祭司丢出去的。
鳳君委委屈屈地回了自己的地,琢磨着怎麽搞到師兄那張綿軟如雲朵的床,琢磨着琢磨着,她就睡着了。
這是她月餘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個覺。
紫微大祭司就不一樣了。睡意正濃之時被鳳君吵醒,待她走後,他已全然沒了睡意。
鳳君已不在屋內,可紫微大祭司卻覺得周圍盡是她的氣息。一閉上眼睛,夢境裏的紅衣少女就浮現出來,而一睜眼,他又恍然覺得那個厚顏無恥的鳳族女君來了。如此反反複複,直到旭日初升,鲲鵬的嘶鳴響徹整座天極宮,紫微大祭司愣是沒能睡上一時半刻。
如今的有容國,國主年幼,不曾加冠親政,政務由紫微大祭司、長公主容攸和大冢宰容遇輔佐。
長公主容攸年長國主二十個春秋,是國主同胞姐姐,年齡與大祭司相仿。先國主令大祭司攝政監國的同時,也給了長公主一柄青玉钺,予監察之責,可上弑昏主,下斬佞臣。
大冢宰容遇乃三朝元老,已有五百高齡,是整個朝堂資歷最老的臣子。他主掌長生輪轉丸的煉制,是國中除大祭司和國主之外唯一有資格施用長生輪轉術的術士。因有長生輪轉丸,多有朝臣依附,勢力之大,幾要蓋過攝政的大祭司。
長久以來,大祭司、長公主和大冢宰三方相互制衡,有容國未有大亂。
紫微大祭司一夜未眠,眼下青黑,帶着一臉倦意上天極殿議事。甫一踏入殿內,他就接收到一衆朝臣異樣的目光。
他擡眸看向衆人,衆人表情各異地移開了視線。
天極殿王座空蕩蕩,小國主容佾還未上朝。王座之後,長公主隔着珠簾端坐,步搖微晃,顯然也剛來不久。
大祭司朝長公主行禮之後,在屬于自己的位置站定。
不一會兒,國主身邊的小侍從疾步走來:“公主,大祭司,王上染了風寒,乏得厲害,今日朝會便不來了。”
“阿佾病了?醫官怎麽說?”珠簾後的長公主關切地問,她的聲音柔和而不失威嚴。
小侍從有些緊張,僵直着身體回道:“醫官看過了,說王上并無大礙,多加休息,不日便能痊愈。”
“嗯。你且下去好好照料王上。”長公主揮揮手,示意侍從退下,珠簾後的目光随後投向大祭司,“今日朝會,本宮有個問題想請教大祭司。”
“公主請講。”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大祭司主持國祀,理應在蕲年宮沐浴齋戒七日,今日不過第三日,你怎離宮來了朝會。”容攸問得平靜,話語背後卻盡是責備之意。
她話音剛落,大冢宰容遇站了出來。他雖是五百多歲了,但面容仍維持在三十多歲的中年狀态,只有那一雙眼睛能看出歲月的痕跡。
“臣有本啓奏!大祭司攜女卷入蕲年宮,于祖宗宗廟前白日宣淫,是為大不敬。蕲年宮乃我有容氏祭祀之所,莊嚴不可亵渎。七日齋戒未滿便離宮,更是視祖宗法度為無物,是為大逆不道。臣請公主治大祭司不敬、大逆之罪!”
容遇奏畢,他身後一個大臣也出列:“禀公主,臣也有所耳聞。市井言,大祭司所攜女眷不堪忍受蕲年宮之寂寞,大鬧正殿離宮而去,大祭司齋戒未滿而去宮,是為博美人一笑。”
大臣們各自交換了一下眼神。随後,有三三兩兩的大臣附議,直言大祭司荒淫無道,為女色誤國。
紫微大祭司掃視一眼底下神色各異的大臣。他算是知道,為何人人都那般奇怪地看他了。
他素來潔身自好,少有把柄。昨日鳳君那一鬧,倒是給大冢宰提供了新思路。
長公主端坐在珠簾後,看不清神情:“大祭司,大冢宰所言是真是僞?”
“無稽之談。”
得了紫微大祭司這句話,珠簾後的長公主似是松了口氣:“那大祭司為何離開蕲年宮?大冢宰說的白日宣淫又是哪般?”
“昨日蕲年宮有女刺客潛入,此女靈力甚強,本座亦是不能從她手中讨得半分好處。她出蕲年宮便入了天極城,本座憂心王上安危,遂破例下了七戒山。”
大冢宰冷哼一聲:“且問大祭司,那女刺客可抓到了?如今在何處?是不是在你昭華宮的紫雲殿?”
紫微大祭司涼涼地看着大冢宰:“大冢宰當真手眼通天,連本座後院之事都一清二楚。”
容遇皮笑肉不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祭司可敢告訴公主,那紫雲殿中有沒有人。”
“紫雲殿中确實有一女子。”
“什麽?!”長公主猛然站了起來,一只手拽住了珠簾,似想要撩開簾子走出來,但又想到什麽,止住了接下來的動作。
容遇笑了三聲:“大祭司當真坦率!公主,所謂女刺客不過大祭司托詞,昨日根本沒有女刺客,那人就是大祭司的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