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8
回到車內,晚霞散去,天際抹上一層灰。
看人的輪廓上都打上一層重影,最清晰的反倒是彼此的呼吸聲。
“耽誤你半天時間,不如将我送到學校公寓下面,我自己開車回去。”
“又不是你一個人領證,為什麽會耽誤時間?”蔣照道,“既然結婚了,就不必這麽拘謹。”
過了一會兒。
“你車在那停着?”
簡容輕輕“嗯”了一聲。
“那你稍等一下,我叫司機來拿了鑰匙,幫你開回去。”
簡容本意是縮短和蔣照單獨相處的時間,卻見他已經打起了電話,知趣地将話收了。
注意到後視鏡上挂着一個小狗吊墜,像是只拉布拉多,便随口問道:“這是你家小狗嗎?”
“嗯,不過是條老狗了。”蔣照耐心地解答着,”你可以取下來看看。”
“還是不用了。”一些回憶被觸動起來,簡容坐直身子撇開了臉。
“這是你自己雕的?”片刻後她開口問道。
“不像?”
“沒有,只是想起來我一個朋友也會雕刻。”
“或許有機會我們可以交流一下。”蔣照道。
不會有機會。
簡容盯着吊墜晃蕩。
幾次接觸,她已經判斷出蔣照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譬如這只圓滾滾的拉布拉多,就和他的形象不太相符。
依舊在離家200米的地方,叫蔣照停下。
月色清淡,輕柔地打進車內,又被樹影晃蕩開。
“沒有考慮過搬出去住?”下車前,蔣照問她。
簡容就看着前方碎了一地的月光,溫聲道:“當然想。”
過兩個月她要出躺遠門,去西北的考古工地,一去就好幾個月,屆時應該算個好時機。
她不知道蔣照為什麽忽然這麽問,微微側頭看了他兩眼,見他若有所思,漆黑的眼瞳垂着,指尖不住地敲打着方向盤。
“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下車了。”簡容檢查一下有沒有遺漏在他車上的東西,便收拾好包,準備走人。
“晚安,蔣總。”關上車門前,她輕輕道,旗袍的邊角被風吹起來,她低頭用手壓着,露出修長白皙頸,像是優雅的白天鵝。
不等蔣照回複,她便将車門關上,離開了。
想對她說的話沒說出口,蔣照如鲠在喉,還是怏怏不悅,便打算抽出支煙來想點燃。
清瘦又婀娜的身影在道路上不斷縮小模糊,直至像一團虛影。
微弱的火星頓時被掐滅,煙灰彈落在名貴的西裝褲上,留下灼熱的燙痕。
猶豫半天。
從手機裏翻到貍花貓頭像,給她發了句:晚安,簡容。
–
“幹什麽去了?”
母親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帶着幾分慣有的嚴厲和質問。
簡纭要求簡容每天晚上都回家,就是擔心簡容談戀愛了但她不知道。
但她大概想不到,簡容會和蔣照閃婚。
“和人結婚去了。”簡容有持無恐。
“還和我賭氣呢?”簡纭沒有相信,不過簡容身上這件旗袍,看起來比以往的都要昂貴莊重。
中午的事鬧的不愉快,翻篇是最好的選擇。
“老爺子情況不太好,過兩天跟我過去看一趟,聽到沒?”
“聽到了。”
她迅速将鞋換了,轉身不做停留,就往樓梯的方向走,想要直接回房間。
不料她的表妹簡純跟了上來,還順帶将門關上了。
“那天晚上你見到蔣照了?”簡純找了把最舒服的椅子坐下,趴在椅靠上,大有和她久談一番的準備。
知道自己錯過這次機會,她後悔不已,整天在家催着簡旦譚約蔣照然後把自己帶上,然後就被簡旦譚訓斥了一頓。
上次畫廊一面後,她就覺得自己機會不小,不然現場那麽多人想與他攀談,他為什麽唯獨選擇了自己。
再者,從小到大喜歡她的人不少,簡純認為讓人喜歡是自己是件很簡單的事情,蔣照不會是這個例外。
不過蔣照是她這麽多年來最主動的一次。
她迫切地需要人來證明她自己,譬如一個優秀的男人。
母親去世,父親二婚又離家。
簡纭溺愛又縱容,讓她從小到大幹什麽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簡純自知大腦空空,靠自己是不行了,只能期許她那個爹将新老婆給踹了,自己成為他唯一的女兒,又或是能嫁個好男人,最好又帥又多金的,這樣才能在她那群好姐妹面前炫耀一番。
簡旦譚靠不住,她就來求簡容,“你能不能想辦法把蔣照約出來?比如說一起去給方行掃墓,或者去方家看望。”
她明知道方行于簡容而言的意義,卻依舊口無遮攔地在提。
簡容随意應付過去,“他大概不會再因為方行的事情找我。”
“他不找你,你可以找他啊,你也知道我喜歡他,你就幫幫我嘛。”簡純一臉委屈模樣看着她。
簡容凝望打量着她,欣賞她這幅姿态。
想她平常對自己可不是這幅嘴臉。
不對,簡純其實連求人都是高高在上。
簡容問,“幫你,我有什麽好處嗎?”
“诶呀,姑母把我視為己出,我們就跟親姐妹差不多,說什麽好處不好處的。”簡純過來抱着她的手臂,“我都沒計較你搶走我一半的母愛呢。”
簡容其實很好反駁她,但選擇終止這個話題,“幫不了。”
她言簡意明,簡純一把甩開她的手。
不過簡純清楚,簡容說幫不了就是确實幫不了,她從不敢騙自己。
“那我打算過幾天在家裏辦個讀書沙龍,這你總能幫幫忙吧?”
“幫什麽?”
“随便什麽都可以。”
簡容一聽,就知道她這是要把活全扔給自己幹的意思。
惹簡純不高興的後果有很多種,這是其一。
剛回簡家那幾個月也是這樣,因為平白多出個姐姐,簡純渾身不自在,有事沒事就找她麻煩,把自己能想到的事全塞給她。
後來是方行看不過,幫她分擔了些,又鬧到長輩那去,導致簡純被痛罵一頓。
現在方行去世,知道簡容向來不會主動告狀,簡純便開始肆無忌憚。
“那你們辦什麽主題,邀請誰,時間,地點,都定好了嗎?”
“要是決定好了,還需要你幫忙嗎?。”
簡容知道這裏讓她吃了閉門羹,指不定要在哪裏找回來。
況且今晚蔣照的事已經很讓她不高興了。
最後還是答應,只不過簡容選擇直接找外包團隊設計方案,自己再最後檢查效果。
将人送走後,房間裏空蕩無比,只有窗外蟬鳴聲聲。
簡容小心翼翼地從包裏抽出來結婚證,靜靜坐着看了一會兒,又收了回去。
玩了會兒手機,看到了蔣照給她發來的那句“晚安。”
她又回了個[晚安]的表情包。
母親說老爺子已經快不行了,回去探望那天她其實希望蔣照能和她一起去,蔣照的存在,勢必會成為一個重要的砝碼。
只是一直到現在,她一直都在接受蔣照的幫助,似乎沒有什麽底氣開口。
–
和蔣照領證仿佛只是一個插曲,簡容的生活很快就回到正規上。
在公寓裏撸着貓,邊喝咖啡邊啃文獻的日子很是惬意,讓她有種安全感。
舍友喜歡社交,說是弄到兩張校園十佳歌手的門票,要她晚上陪着去。
“那你也要陪我去聽下午的講座。”
“你別嫌我丢臉就行,我一聽講座就困。”
簡容到得早,想坐在前排,舍友想在後面睡覺,兩人最後還是選擇分開。
身邊的座位陸陸續續來了人。
這個講座跟古代玉器研究有關,簡容很感興趣,所以聽得很認真。
身邊忽然傳來一聲叫喚,簡容一開始還以為是叫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所以沒有理會。
直到對方又叫了兩聲,她轉頭朝聲源的方向看去,是個很陌生的女孩,從聲音到長相。
“你好,請問有事嗎?”
“我的筆掉了,你可以幫我撿一下嗎?”
簡容低頭去找,然後彎腰幫她撿起。
“我就說我沒認錯吧?是不是她?”那個女生忍不住和朋友竊竊私語,朋友戳了下她,她才反應過來,将讨論聲止住,從簡容手裏接過筆,說了句“謝謝”。
“沒關系。”
簡容回頭繼續聽着講座。
講座結束後,舍友拉着她匆忙吃了個飯,就往校園十佳歌手現場趕。
場子已經開始預熱,簡容揣着心事,很難被調動起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周圍的人已經站起大半,跟着歌聲嗨動起來。
簡容不好意思坐着,努力地融入氛圍當中。
等活動結束,她坐在椅子上趴着膝蓋休息會兒,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隐約聽到舍友和人争論的聲音。
“不是說好幫我找個機會?”
“但也不是現在啊,她人都不清醒。”
“你懂什麽,你是她舍友你還不知道,她背地裏就是個婊……”
話還沒說完,簡容便睜開了眼,朝他們看去。
但睡眼惺忪看不真切。
不過她這幅樣子,頭發散落下來,眼睛瞪得圓圓的,濃睫形成一條天然的眼線,整個人像只慵懶又精致的布偶貓。
當着簡容的面,還沒有人敢直接說什麽。
舍友扶她起來,“走吧,回去睡覺。”
臨走前還不忘給旁邊人翻個白眼。
簡容都困到沾床就睡了,還是強撐着半小時後起床,耐心地做了個護膚。
原因無他,明天要去參加一個慈善晚宴。
禮服送到簡家,本來下午要開組會,臨時取消,正好給簡容留出了時間。
化妝的時候,簡纭在她旁邊念叨:“這種時候你就應該避避風頭。”
但位置都給她留了,總不能不去。
其實方母為了保護方行身後的名聲,壓根沒将簡容和方行關聯在一起,只說她插足旁人婚姻。
譚霖本身不算有關注度,可她的妻子年是個話劇演員,還是有不少人認識。
話題引到了兩個女人身上,而譚霖悄悄隐退。
她沒必要避風頭,因為本來就是謠言。
不去反倒顯得心虛。
而方母最失敗的一環,是既想弄得她身敗名裂,又想保護自己的寶貝兒子,可簡容陪着方行出席過不少宴席,雖然只是以普通女伴的身份。
有心人一扒,其實就能扒出來她是方行的未婚妻。
局外人都能看出來方行不承認她的身份,又和其他人暧昧不清,背信棄義的是自己兒子,方母的謠言會直接大打折扣。
所以一有風吹草動,方母就找人删帖子。
到現在也沒人知道簡容的背景。
–
這場晚宴有不少明星到場,因而也來了不少媒體。
周遭都在熱鬧地交談,簡容早早坐在給自己安排的位置上,幾乎沒有挪動身子。
右手邊的座位,是給簡純安排的,桌卡上有她的姓名。
但簡旦譚得知她簡純連着幾夜都在外面鬼混,便不準她出門。
不知何時,有人坐在了她身側。
這人是不大懂禮貌的,簡容好心提醒,“在場的媒體很多,被拍到就不好了。”
“那不正好是送上門的熱度。”他似不甚在意。
見他長得還算清秀,一雙眼睛水涔涔的,簡容便猜他是哪個處在上升期的小生。
既然他自己都無所謂,簡容也不再多說什麽。
“姐姐你知道待會兒要拍賣的是些什麽嗎?”他一口一個姐姐,嘴還挺甜。
簡容稍加遲疑才解釋道:“桌卡上有。”
“不好意思啊,我沒參加過這種晚宴。”
“經紀人跟我說,這是好不容易弄來的機會,讓我來漲漲膽識,多認識幾個人,可我名氣不夠大,都沒有人願意理我。”
簡容并非不能感同身受,放在平常她還會安慰一二。
但今日拍賣的事拿不準,她有些緊張,只想一個人待着。
“抱歉,我出去透透風。”空氣中各種香味混雜着,媒體的長槍大炮如同潛伏的狼眼。
她的确需要從局促的環境中脫離出來,冷靜一下。
不料這位小生直接跟上,“正好我也無所事事,我和您一起去吧。”
今日到場的人非富即貴,他吃準簡容是個可以攀上的主。
好在鞋跟不高。
她加快步子,跟随的人就不見了影。
從樓梯上去到二樓有個露臺。
大概是因為想着如何避讓身後人,她沒顧上眼前。
踏上階梯的那一瞬。
頃刻間,肩膀像是磕到了什麽硬物,随着香槟濺在了皮膚上,冰冰涼涼。
——她不小心撞到人了。
那些豪貴,在場的小明星不敢惹。
她其實也不敢。
簡家在南城的地位不尴不尬,她在簡家也是如此。
換句話說,她誰也得罪不起。
不敢去看對方的神情,只顧得上慌亂地說抱歉。
“疼不疼?”溫柔低啞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頗為熟悉。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擡頭朝人看去。
蔣照一身冷灰色西裝,半邊都染上水漬,呈現出深沉的顏色。
可他面上毫無怒色,甚至眼梢帶着幾分笑意。
簡容今日盤了頭發,耳尖被黑發稍籠,看不出顏色。
只有那雙水眸,潋滟含波。
“蔣照?”她眨巴兩下眼睛。
四周的人聽到動靜,都将目光投來。
蔣照不常露面,但從他的着裝以及言談舉止來判斷,不難猜出他身份顯赫。
而簡容,雖面生,卻妍姿豔質,衆人只當她是哪個不出名的小明星。
這種通過碰瓷來勾引爬床的手段,衆人見得多了。
能上鈎的都是冤大頭。
沒想到的是,俊挺的男人輕笑一聲,直接将人帶進了休息室裏。
“不可能吧?那可是今潤資本的蔣總,什麽美人沒見過?”
“萬一人家就喜歡那款是吧?”
“哪一款?這種小白花類型?難怪人家明豔大影後沒追上。”
處在人群中的小生聽着身邊的議論,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簡容。
他明明瞧見,是那個衣着華貴的男人自己撞上去。
休息室內。
蔣照将西裝外套脫了去,卻發現裏面的襯衫也濕了一小塊。
他将一粒粒扣子解開,簡容慌亂地轉過身。
因在光下,後背镂空的設計愈發看得一清二楚。
像件藝術品,白得發光。
蝴蝶骨下,腰部不盈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