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33
陷入噩夢, 便是醒了,也難以自拔。
簡容睜眼的時候,日頭已經上來,光刺透窗棂, 将窗花印在櫃子上。
睡的時間比平常要久, 卻好似沒睡夠, 簡容費力地撐起身, 摸了把身側,摸到了的是一手冰涼。
蔣照估摸着是上班去了。
洗漱臺忽地傳出聲響,随後是蔣照推門出來,修長的脖子上挂着半根沒系好的領帶。
他一把扯了下來,壓在茶幾上, 簡容認出和在婚宴上那根是一樣的。
蔣照這段時間也沒怎麽回家,領帶系來系去就那幾根,而這根, 成功戰損。
至于怎麽壞的,總根那晚的用處相關。
簡容心底有些過意不去, 從櫃子裏拿出自己之前就要總給他的一根領帶, 遞給他,“本來是婚禮的時候讓你戴的,但那天不太合适,之後忘了,就一直沒給你。”
“沒關系,現在給也很好。”蔣照親了她的唇角,不過沒有從她手裏接過領帶, 而是坐下來面朝着她,“不過是不是應該幫我系一下, 作為補償。”
簡容猶豫片刻,“我試試。”随後抿着唇,彎下腰來,将領帶在他脖子上繞過去,柔潤的指尖壓在領帶上。
那截細腰随着睡衣下擺的垂下而露出,腰背脈絡清晰,在蔣照面前晃來晃去。
她系得認真,臉蛋與蔣照隔得很近,不僅濃密的長睫,臉上的絨毛都一清二楚。
蔣照的呼吸打在她的臉側,“累不累?”
“?”簡容怔怔地看去。
随後她腰肢被人一攬,整個人穩當地落在蔣照的腿上,因為猝不及防,她只好整個人都摟抱着蔣照,那一聲悶哼也落入她的耳中。
她忙問:“怎麽了?”
“沒事。”蔣照換了個姿勢,讓她坐得舒服點,手臂護着她的後背。
簡容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燒了。”
蔣照這燒突然,去得也快,不清楚是什麽緣由。
她放緩了系領帶的速度,沒意識到整個人都被蔣照掌控在懷,腦子裏昨晚的夢不停地回放。
夢裏的細節已經記不清,殘存的只有一個念頭,可她覺得荒謬。
“過幾天要勞煩你把我的東西帶回去。”
“嗯?你要去哪?”
蔣照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低沉悅耳,撓得她心癢。
“校友會。”
蔣照聽來沒什麽反應,“去山德?“
簡容搖搖頭,“不是,初中的。”
蔣照沒再說話。
簡容的心砰砰直跳,她時不時地瞥向蔣照,“我聽王秘書說過,你也是梨縣人?”
“對啊,我是梨縣人。”蔣照捕捉住她的目光,讓她沒法挪開視線。
簡容不敢挨他太近,生怕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你也是梨縣一中的學生嗎?“
“嗯。”蔣照摩挲着她的脊背。
“蔣總和我年歲差不多,一中也不大,我們大概在學校見過。”簡容聲音有些哽咽。
蔣照對于她突如其來的正式,彎了彎唇,附到她耳邊道:“要是見過,我應該從那時候起就想讓你叫我老公。”
簡容撇了撇臉,臉上的緋紅卻昭示了一切。
蔣照平日看起來是個正經人,說起騷話來居然也沒覺着違和。
她險些被他刻意的撩撥打亂思緒,但很快便轉回正規上,“那你……認識一個叫方煦的人嗎?”
這話一出,她緊張到連呼吸都不敢。
蔣照陷入緘默,并且好一會兒都沒動作,就在簡容要将心裏的話要問出來的時候,他忽地開口,“你是說我那個因為學習壓力太大自殺的兒時玩伴?”
簡容心底一沉,是她想多了?
一種惡心翻湧上來,立即就要掀開蔣照摟着她的手。
“我聽說他有個暗戀的人,不會就是你吧?”蔣照死不松手,并且吻了下她,“你這是在,交代案底?”
簡容頭靠在他肩上,悶悶道,“沒有。”
“我只是很恨他,唯一一個讓我恨了這麽多年的人,在誰面前都忍不住提一嘴,免得忘了這個是多麽讓人記恨的人。”
蔣照神色一黯,笑容斂了下去,“對啊,你恨他,那這麽多年釋然了嗎?”
“當然。”簡容強撐着勾住他的脖子,吻他前啞聲道,“因為我現在有老公了。”
蔣照沒介意她究竟是緣于什麽而主動吻自己,任由她在自己身上發洩情緒。
不過,簡容這是想起來了,還是懷疑?
一開始他的确想要簡容盡早将自己記起,可現在,他想和簡容要有新的開始,而不是在過往中負重前行。
–
送葬前一天,秦向鳶來訪。
秦家與簡家無甚來往,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會來。
不過秦家有人來跑一趟,來的還是秦向鳶,可是說是給簡旦譚賞臉了。
除了簡容,一幹人在門口迎接。
簡容是蔣照攔着不讓她去。
簡旦譚知道是蔣照攔着,也不敢多說什麽。
秦向鳶被人擡下車,緊接着就有一行人在前面給她引路,簡家的傭人在她身後時刻照看着。
簡誠跟在簡旦譚身側,目光落在了秦向鳶的腿上,于是被人瞪了一眼,“好看嗎?”
“你要不問我,興許我就不看了。”他挑釁道。
簡旦譚回頭斥罵他,“一天到晚沒個正形,滾回你的房間去。”
“沒事,讓簡小公子來陪我聊聊天。”秦向鳶朝簡誠招招手,“過來。”
“你叫我過來我就過來。”簡誠嘴上這樣說,倒是很實誠地朝她走過去。
他覺得秦向鳶長得很好看,他願意給長得好看的人讓讓脾氣。
“你是不是想問,明明我可以安個假肢,但我為什麽不安?”秦向鳶深吸口氣,笑臉迎人。
“猜錯了。”簡誠搖搖頭,“我是想問,你想向左右人展露你的傷殘,以波得他人異樣的目光,而這些目光是你的興奮劑,對嗎?”
“看你體貌端正,莫不是個太監?”秦向鳶第一次被人猜個正着,但她知道正常人都不會這麽想。
簡誠笑笑不說話。
在靈堂前祭奠完,秦向鳶沒着急離開,她不讓簡誠繼續跟着,讓人把簡純叫了過來。
“簡容在哪?帶我去找她。”
簡純下意識地以為秦向鳶要去向簡純尋仇,畢竟她們中間夾着個方行。
她要怎麽讓秦向鳶知道,簡容根本不喜歡方行。
可轉念一想,她憑什麽給簡容解決麻煩。
這段時間,她和簡誠合謀起來去查蔣照和方行的舊事,發現蔣照和秦向鳶還有不小的牽扯,之前趙志昂的畫廊也是因為秦向鳶加盟的緣故蔣照才參投,她想了半天,猜想蔣照是因為秦向鳶才和方行扯上仇。
她倒是想看看,秦向鳶和簡容同時出現,蔣照會選誰。
于是她推着秦向鳶去找簡容。
房間裏沒有人,那大概是在書房。
簡家宅子很大,經手幾代,每經翻修都會在細節處進行修改,秦向鳶一路走走停停,拍了好些照片。
她聽聞,簡容和蔣照這段時間似乎出現了矛盾,于是特地來看看。
心情一好,看什麽都眉清目秀。
書房的門管着,簡純将秦向鳶停在門口,自己去敲門。
門邊有扇窗,可以清晰地看到裏面,秦向鳶拽住了簡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敲門。
隔着玻璃,秦向鳶瞧見,蔣照原本在辦公,簡容不慎将墨水打翻,他連忙起身去将簡容拉開,然後自己彎腰去處理一切。
墨水沾得他滿手都是,簡容去抽紙來,幫他擦幹淨。
兩人皆心心念念對方,心裏眼裏都是對方。
“還真是對璧人。”秦向鳶目不轉睛地盯着裏面。
簡純莫名從這話中聽出酸意,轉頭去看秦向鳶,見她眼底的憤恨幾乎要溢出來。
“就不去打擾他們了。”秦向鳶一剎恍惚,想起身旁還有不相幹的人在,和善道,“我們走吧。”
簡純暗道她喜怒無常,還是少招惹得比較好。
然而下一秒秦向鳶直勾勾地盯上了她,一抹彎唇似月鈎,“你和簡誠為了查蔣照都查到我這兒來了。”
她說的是事實,簡純不好反駁。
秦向鳶發出邀請,“所以幹嘛把我排除在外?”
書房內。
蔣照終于把手洗幹淨,将擦完手的毛巾放回原位。
簡容将剩下半瓶的墨水蓋好,無比懊惱:“字沒寫好,惹麻煩倒是順手的事。”
“我讀書的時候,保溫杯漏水了都不知道,在我老師辦公室裏休息,差點把他一桌子的文獻全給淹了。”
蔣照寬慰道,“還好,你損自不損人。”
所幸桌子上沒什麽重要東西,簡容松了口氣,朝蔣照道:“謝謝你。”
蔣照沒想過要改掉她的習慣,沒反駁。
左右工作思路被打斷,他順勢問下去,“什麽時候出去實習?”
“下個星期就去。”
–
出去實習之前,簡容還得去次校友會。
這幾乎成為她每年的習慣。
校友會與平常的聚會不同,如果不是一同約好了前來,想碰到熟人也不容易。
簡容高中時候在班上唯一的存在感,來自她是方行同桌,除此之外,她想自己大概是不被人所關注的。
所以即便碰到了同學,對方也不一定能将她認出來。
簡容照舊在學校的時光回廊裏走走看看,這裏有着自建校來近千張照片,一一按時間從頭到尾排列。
讀書時她覺得自己于此處格格不入,到現在,才恍惚發覺,這是自己的母校。
可感情這種東西強求不來,無感就是無感。
簡容一路走下來,都像是在看別人家孩子的履歷,直到她入學的那一年,她停了下來。
山德的學生只有兩種,資質超群,和家庭優越。
簡容想自己大概是屬于前者,因為她在這裏,并沒有簡家而受到優待。
牆上挂着的照片裏,有方行。
他很聰明,旁人需要百倍千倍努力才能得到的東西,他只要稍加動腦筋,就能得到。
比如說那年奧賽國一。
簡容看着他驕傲的面容,恍如隔世。
誰能想到,天之驕子會在十幾年後早早隕落。
照片挂上的時候,方行特地帶着她來看,簡容當時只覺得,自己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因此面色怏怏。
現在想來,她應該為方行感到歡喜才對。
走廊的盡頭她已經走過了很多遍,每一次都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今年簡容沒有再踏入,不算釋然,只是放過。
班主任那她也沒再去,旁人沒有理由包容她的執着,畢竟誰會存着十多年前的照片,她記不起方煦長什麽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不過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近來在夢中總能勾勒出那人的樣子,像是在雕刻,将那人的五官一點一點加深印跡。
她放過自己,放下心結,說不定,總有一天能自己慢慢記起來。
但好巧不巧。
一從校史館裏出來,便撞見一行熟悉的人。
簡容對他們有股發自心底的恐懼,連忙側身躲避,許是動作太刻意,這行人反倒一眼看見了她,将她叫住。
“簡……容?”
“簡小姐怎麽躲着我們。”領頭這人,正是當年欺負簡容欺負得最狠的。
聽見她的聲音,簡容不可避免地渾身顫栗,但她很快鎮定下來,坦然地轉過身面對他們。
“也不是躲着,就是看你們人太多,我害怕。”
“我還以為簡小姐是沒認出來我們呢。”
“你們人模人樣的,确實沒認出來。”簡容逐漸自若,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也不是當年那樣膽小怕事。
越是顯出一副弱小的樣子,越是容易激起人心中的淩虐感。
簡容就是當初在簡家謹小慎微,在外也不敢招誰惹誰,見人都怯生生的,這才被這群人盯上。
他們倒不敢真對簡容做什麽,不過時語言上的欺淩,又或是在學校裏散播簡容的謠言,讓班上的人刻意孤立她。
好在被方行發現得及時,讓謠言沒有散播出去,班上孤立她的人也都被方行警告。
對于這群人,方行的處理方式就是報警,讓他們的家長知道,家長覺得臉面盡失,便在家狠狠将他們教訓了一頓,
自從,也就再沒人敢欺負簡容。
不過現在方行去世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在他們眼裏,也就沒有人能護着簡容。
瞥見簡容手上帶着婚戒,這行人讪笑,“未婚夫才去世一年,就這麽急不可耐地和人結婚,簡小姐還真會裝。”
“我裝什麽了?”簡容有些無奈。
“裝對我方哥一往情深呗。”
簡容沒注意到他們言辭中對方行的稱呼,只覺得和這行人是講不明白的,當即決定不與他們糾纏。
“舊事重提不适合在這種地方,要是你們有興致,可以來我這喝杯茶。”簡容點點頭,“今天先失陪了。”
這行人也沒有阻攔她,簡容離開後,便打算直接回家。
但與校門口還有一段距離,她便碰到了秦向鳶。
秦向鳶并不是山德畢業的,簡容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家裏人是校董,我來看看。”秦向鳶見到她的第一眼,主動解釋道,“簡小姐這是要走了?”
簡容“嗯”道。
秦向鳶:“晚上還有場演出呢,不留下來看看?”
簡容:“不了。”
“我在這等朋友來接,一個人挺無聊的,不知道簡小姐有沒有和我聊會兒天。”
簡容不知道她今天為什麽對自己這麽積極,但她也正好有話要和秦向鳶說,“你的那副畫,當時我買來不過是為了作秀,放我這,它也就失去了原本的價值,如果你還有幾分在意,我叫人送還給你。”
“你還真是鐵石心腸。”秦向鳶對她的好意熟視無睹,“正因為我想要的東西你唾手可得,所以你就這麽不珍惜。”
簡容忍不住蹙眉,“秦小姐說笑了,你想要的東西,我怎麽會有。”
秦向鳶笑而不語。
半晌後怨言才從口出,“說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簡容承認。
“你的朋友什麽時候來?”
秦向鳶:“就到了,再等等。”
簡容看了眼時間,五分鐘後她口中的朋友再不來,她就會直接離開。
低頭看着秦向鳶做工精致繁雜的發飾,五分鐘悄然過去。
“我走了。”她擡起頭,看見适才在教學樓前撞見的那行人,正往他們這邊來。
秦向鳶扯住她的袖子,“說不定我朋友你也認識,不如見見。”
簡容心底湧來不好的預感,但總歸她被秦向鳶拉着,走不了,便轉過身。
随後便見,那行人離他們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秦向鳶的面前。
領頭那人叫楊梵。
秦向鳶精準地叫出他的名字,又接着道:“讓你們久等了。”
簡容沒想到秦向鳶嘴裏的朋友就是他們,她直接把秦向鳶的手從自己袖子上扒下去。
“前幾年是方哥陪嫂子來的,今年方哥不在了,嫂子也別傷心,還有我們呢。”楊梵一口一個“嫂子”格外親昵。
舊友相見,氣氛自是融洽,唯有簡容僵在了原地,耳畔只有風聲呼嘯而過。
楊梵叫秦向鳶嫂子,自是很熟悉。
可比嫂子更熟悉的,當是他們中間的大哥。
除了方行,簡容再想不出第二個,能讓秦向鳶心甘情願牽扯在一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