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夜半無人私語時
夜,悄然降臨。
昭華宮百米臺階之下,一個圓滾滾的黑影漸行漸近。
是大祭司坐着鲲鵬回來了。
誅離急忙迎了上去:“主上,醫官已經候在寝殿,我扶您進去。”
“不必。”紫微大祭司止住誅離上前扶的動作,目光轉向鳳君,“你在等我?”
鳳君點頭。
紫微大祭司眉眼微微舒展,腳步虛浮着與鳳君擦肩而過:“還算有點良心。”
我看着不太有良心的樣子嗎?鳳君眨眨眼,回想下界之後種種,嘀咕道:本君一直很有良心啊!
紫微大祭司堅持走到自己寝殿就體力不支倒下了。
誅離和一衆醫官手忙腳亂将他搬上床,然後脫去外衣處理傷口。
衣服一脫掉,鳳君就聞到了一股外焦裏嫩的肉香。再看紫微大祭司後背,交錯的鞭痕布滿整個後背,已經沒有一處好的皮膚了。
雷神鞭刑罰不是一般的鞭刑,那是賦有雷電術法的鞭撻。一鞭下去,皮開肉綻,但不會流一滴血,因為鞭子上的雷電會瞬間将那道傷口灼得焦黑。鞭刑結束處理傷口,又得将那些燒焦的皮膚刮去,這幾乎等同又受了一次剮刑。
饒是見多識廣的鳳君,此時也變了臉色。
醫官小心翼翼地切掉損毀的皮肉,然後迅速撒上藥粉,将傷口包紮好。
紫微大祭司是個能忍的。整個清創過程持續了近半個時辰,他趴在床上,牙口緊咬着帕子,愣是沒喊出一聲疼,最痛的時候,也只是悶哼了一下。
待醫官起身收拾東西,他全身緊繃的肌肉才徹底放松了下來。蒼白的臉上布滿細密的汗珠,身下床單枕頭也已被汗水浸透。
鳳君自懷中掏出手絹,替他擦了擦汗。
紫微大祭司有那麽一會兒的怔愣。
這時,誅離方送走醫官往回走,看到鳳君也是一愣:“女君怎麽在這?”
“我一直在。”
方才手忙腳亂,誅離未曾留意到鳳君。他尴尬地撓撓腦袋:“那完了!主上被你看光了。”
“沒事。昨日就看光了,看到的比今日多。”
誅離:“……”也是,昨日大祭司沐浴齋戒是□□的,該看的不該看的,這姑奶奶早就看完了。
“誅離,你不是說那公主心悅你家大祭司嗎?這麽重的刑罰,她也舍得?”當年師兄跟她一起在九重天的時候,她可從來不舍得罰他。
“許是得不到就折磨吧。”
“誅離,休要胡言。”大祭司輕斥,不過,因為傷重多少有點氣若游絲,聽上去威懾力不如從前。
誅離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止住了話頭,又開始忙前忙後為大祭司換了幹淨清爽的被褥。
待所有都打理妥當,他準備趕人,讓大祭司好好休息休息。
但鳳君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今夜你定是睡不安穩的,我留下陪你。”鳳君對紫微大祭司說道。
紫微大祭司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誅離不同意:“我的姑奶奶,主上這五十鞭是因你挨的,你就別折騰他了!”
“本君看上去不靠譜?”鳳君郁悶了。
“您看着就不像會照顧人的。”誅離實話實說。
鳳君一時找不出什麽話來反駁,紫微大祭司卻發了話:“誅離,你下去吧。”
“啊?”誅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去。”紫微大祭司重申。
“哦。”誅離乖乖退下了,臨出門又不放心,回頭叮囑道,“女君,您悠着點。”
鳳君:“……”他對我是不是有什麽誤解?
待誅離的腳步聲遠去,紫微大祭司緩緩閉上了眼睛。他累極了,但後背的疼痛讓他無法入眠。
鳳君像昨夜那樣坐在床邊,一只手支着腦袋,另一只手探向大祭司額頭。只見她指尖靈力流轉,一股暖暖的柔和的力量便注入了大祭司靈臺。
靈臺清明,後背的傷口似乎沒有那麽痛了。
紫微大祭司拉開鳳君的手,一雙眼半開半合:“不必,這等傷還能忍得。”
“忍是一回事,傷重染疾便又是另一回事了。你們這的術士能調度天地元氣結法陣,但終究是不會療愈之術的。你這般傷口,一旦惡化,恐是回天乏術。”
“到那時,女君再施以援手便是。”
“到時我不樂意了呢?”
“那就只能怪本座命不好。”
鳳君哭笑不得,卻也不想拂了他的意。于是雙手結印,用靈力凝了一只青鳥:“鳳翎,速速取南極仙翁的碧霄丹來。”
青鳥得了令,振翅飛出了昭華宮。
鳳君側眸淺笑:“不要我的靈力,那我的藥要不要?”
“南極仙翁?”紫微大祭司喃喃着,看向鳳君的眼神有些變了,“女君當真是上界神君?”
鳳君愣了愣:“原來你也不信。說起來,你們有容氏當真奇怪,人人求長生,意欲修仙骨複神位,卻不相信神君臨世,更是辨不清神與人。”
面對鳳君的諷刺,紫微大祭司沒有辯駁:“我說過,已是身不正心不明,與此間凡人無異。也不是識不得神人,只是心中雜念橫生,不願相信女君來自不周山罷了。”
就像他,也同旁人一樣覺得她胡言亂語,始終認為她是大冢宰那邊派來攪擾他的。甚至懷疑自己種種反常行為,是中了這個女子的某種術法。
但其實仔細思量就會發現,鳳君使用的力量與他們這兒的術士完全不同,他們只能借助朱砂法陣和自身神之血脈共鳴以調度天地元氣,而鳳君五蘊皆空,靈海之中自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之靈力,根本無需調用天地元氣。
她是上界神君無疑。
鳳君不是很明白紫微大祭司的話,但也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失落與悵然。她笑了笑:“是不是覺得這頓鞭子着實冤枉?昔年水神見我也得拜我一拜,我下界來看他,你們該覺得蓬荜生輝才是,而不是編織這莫須有的罪名。”
“女君同先祖關系很好?”
“不是很好。”提及水神,鳳君的神色頗為複雜,像是有幾分憤憤和不屑,須臾又淡然處之,“他常常非議我師兄,我是見一次揍一次。”
“……”
“開玩笑的。”鳳君眉眼一彎,指尖不由地去撥弄紫微大祭司的睫毛,“我可沒那麽不講理,就是在九重天的時候把髒活累活都丢給他,讓他無暇去找你茬。”這分身的眼睛真漂亮,尤其是這長長的睫毛。
紫微大祭司躲開鳳君的爪子,而後愣住了,一雙眼疑惑地看着鳳君,暗道:她方才說了什麽?我?
鳳君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立刻糾正了過來:“說岔了,是尋我師兄的麻煩。”
紫微大祭司眸色轉深,良久才“嗯”了一聲:“女君此番下界所謂何事?莫要同我說是為了渡我成神。”
不讓說渡啊。鳳君想了想,淺紅色的眸子亮晶晶的:“那就圖你的美貌吧。”
鳳君這瞎話說得臉部紅心不跳。紫微大祭司卻是聽得心髒漏了一拍,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他知她不過胡說,但向來沒什麽波瀾的心海還是蕩起了一層漣漪。
他再不敢去看鳳君。
鳳君打了個哈欠,片刻前還說要陪夜看護,這會兒她就開始迷迷糊糊,很快就趴在床沿睡了過去。
夜,靜悄悄的。
月光投射進來,映照得鳳君眉間那朵鳳凰花更為清麗絕倫。
紫微大祭司着魔一般伸出手去觸摸那朵花。
鳳君動了動,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将他手拉過來墊在了腦袋下。
紫微大祭司無奈,這樣被鳳君枕着,沒一會兒手就麻了。不過,他也沒有抽回手,而是那樣任她枕着。
如此安靜地看着鳳君,他心底那股異樣的情緒再度浮現,暖暖的,充盈整顆心。
他想,他大約是動心了。可——她是神君,且是一族女君啊!
紫微大祭司眼中的光彩淡了下去。
鳳君頸間的龍形玉珏此時恰好落在紫微大祭司手腕處,許是元神與分身湊得太過近,那玉珏微微發燙,震蕩出一股奇異的靈力波動。
鳳君睡得深沉,沒有察覺到異樣。
紫微大祭司驚了驚,察覺到異常靈力的同時,他發現那龍形玉珏中的靈力順着他手腕流向他後背。
這股力量很是奇特,有時像鳳君方才注入他靈臺的靈力那般如融融暖陽,有時又像嚴冬的凜凜北風,刺骨生疼,有時又如數萬蟲蟻在身上噬咬,又癢又麻。
這股靈力也尤為霸道,紫微大祭司抵抗得越厲害,它侵入四肢百骸的力量便更強勁。
這力量流竄之時,竟是比挨雷神鞭還要疼上三分。最終,他在這股力量下昏了過去。
恍恍惚惚中,他好像聽到了一聲極為清晰的水落聲響,而後他眼前出現了一位紫衣神君,身姿挺拔,凜然如上古神劍。
紫衣神君背對着他負手而立,周身仙氣缭繞,威嚴不可侵犯。而這氤氲仙氣之中隐隐泛着黑紫色光芒,詭異而危險。
“留住她。”紫衣神君的聲音在腦海中炸開,紫微大祭司只覺頭痛欲裂,整個靈魂都在顫抖着。
留住誰?鳳君嗎?
他想追問,但眼前倏忽落下一陣白光。
刺眼的光令紫微大祭司睜開了眼,耳邊是清晨叽叽喳喳的鳥鳴聲。
已到了第二日。
醫官們正在為他換藥。剪開繃帶的剎那,醫官們驚嘆了一聲。
“真是神奇,大祭司的傷好了近半。也不需兩個月,半個月便可痊愈了。”醫官們臉上露出了放松的笑,手下的動作也更為麻利了。
誅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向鳳君的目光不由欽佩起來:“女君,小的先前對您誤會了。”
昨夜,他愁得怎麽也睡不着,天一亮就奔到大祭司寝殿查看情況,深怕自家主上被折騰得一命嗚呼。
鳳君眼中也閃過訝異之色。那點靈力竟有如此效果,她也是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