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聞得女君有兩意
燭光搖曳,衹瀾的臉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看不真切。
鳳君朝他走了一步。
他卻連退了三四步,半垂着眼睑,握緊了掌中劍:“阿姐不用解釋。是衹瀾攪擾了您!衹瀾告退!”
話音一落,他轉身離去,似是一刻也不敢停留。
鳳君追上去,臨跨出殿門,蕭随風在殿門外喊住了鳳君:“君上,人抓到了。”
鳳君腳下一頓,看着衹瀾倉皇的背影,對誅離道:“誅離,衹瀾臉色不對,你去看着點。我同蕭殿主去去就回。”
誅離奇怪地看了眼鳳君,又看了看昏迷的蔚珃,像是有什麽要說,但又不知該怎麽開口。最後,他嘆了口氣,往衹瀾的方向一瘸一拐追了過去。
衹瀾并沒有走出很遠。他立在思徴池邊,望着一池水出神。
月光落在他身上,寂冷蕭索。
然後,他拔出了朝光劍,發洩一般揮舞着。
冷月寒劍,勁氣帶得思徴池水浪花陣陣。
誅離陪衹瀾練過許久的劍,對他的劍法算得上熟悉,但現下他所見的一招一式卻是全然陌生的。
往日,祗瀾劍鋒過處,絮絮飛霜,雖有寒意,卻處處透着似水的柔和,像一汪清泉。而今日,劍勢大開大合,劍光極是駭人,沒有飛霜帶起,卻讓人感覺到更為徹骨的寒意和殺氣,真正像一柄殺器,渴求鮮血浸染。在淡淡的月光下,劍身似乎也厚了一些,劍脊處還隐約浮現芍藥花紋。
誅離愣了愣,揉了揉眼睛再仔細去看,那花紋便瞧不見了。那劍,仍是如蟬翼一般的薄劍。
這時,衹瀾發現了誅離,劍光随即一轉,直逼誅離面門二來。
誅離現在腿腳不便,根本來不及躲閃,只能吓得用手捂住臉,迅速蹲下了身。
朝光劍距離誅離一個手掌距離的時候,祇瀾手腕一轉,劍再度轉換方向,刺入一旁的梧桐樹。
轟——
梧桐樹被一分為二,轟然倒地。
誅離小心髒一抖,然後聽祇瀾沉郁冰冷的聲音問道:“比起我,你是不是也更喜歡蔚珃?”
誅離放下捂臉的手,仰頭去看衹瀾。
對面的少年雙眸冰冷,像一只蓄勢待發的豹子。
誅離只覺心頭一寒,左看看,右看看,并沒有發現除他和祇瀾之外的第三人,這才确定祇瀾問的人就是他。
這問題,堪比人間話本子裏的那道奪命題——我和你娘掉水裏,你先救誰。
誅離一張俊臉皺了起來。
這一世的衹瀾,冷傲孤僻,不太好親近。但他自帶大祭司濾鏡,于他而言,仍是如父如兄的存在。蔚珃則是他在幽冥界的頂頭上司,已是相伴百年,情誼匪淺。若有人問,這兩人中,他究竟更喜歡誰,還真答不上來。
等等!他要去選擇更喜歡誰,作甚?
誅離回過神來,恍然而悟,拍拍身上落下的枯樹葉站了起來:“你這問題,是問女君的吧?”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衹瀾小少年雖一聲聲“阿姐”喊着,但從眼神到舉到,全然沒有将鳳君當長姐對待的。
誅離曉得鳳君和衹瀾的糾葛,對衹瀾的那些念頭并不奇怪。若兩人能再續前緣,他會比誰都高興。但這些日子看下來,誅離心裏卻打起了鼓,有些摸不準鳳君的心思。
按理,紫微帝君是女君心尖尖上的人,她所有的目光和關注都會在衹瀾這個分身上,一如當年對待大祭司那般。可鳳君看衹瀾的眼神,同當年看大祭司的很不一樣,總讓誅離覺得過于平淡。相反,鳳君對相識沒幾日的蔚珃,卻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情态。
這種不同,很細微,但誅離還是察覺到了不對勁。自然,連他都能感覺出來,更別說十二分注意力都集中在鳳君身上的衹瀾了。加之方才偏殿所見,也就難怪衹瀾會問出“是不是更喜歡蔚珃”這樣的話。
其實,情由心生,萬般不由己。這事怪不得鳳君,也怪不得蔚珃。
誅離心裏明白,也希望祗瀾能明白。他拍了拍祗瀾的肩:“你若是問我,那我與殿主相識兩百年,自是會偏向他一些的。若你問的是女君的心思,我不敢妄言。壽數短暫的人族尚有三心二意之時,女君在這悠長歲月中,遇到別個心動之人,也在常理之中。不過我聽聞,鳳凰一族一生一世一雙人,很是堅貞,想來,這一時之惑情亂不了女君的心。”
“再者,蔚殿主再過百年就要魂歸歸墟,于女君,于你,只是一小段插曲,并不能影響什麽。女君曾經最在意你,現在自還是最在意你,将來也定最在意你。”
誅離這些話,是用來安慰衹瀾的。
但是,衹瀾聽罷卻是臉色更為蒼白,良久,他低低笑了起來,那笑聲冷冰冰的,頗有些蒼涼絕望。
“一時惑情?是啊,她之所喜所愛一直都是那小意溫柔。一段小插曲,又算得了什麽呢?呵呵,好一個小意溫柔!”
誅離:“……”什麽意思?聽着好像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但這語氣,這言辭,怎麽聽怎麽奇怪,祗瀾莫不是被刺激得失心瘋了吧?
唉,他倒黴的主上……上輩子自卑于仙凡之別,這輩子可能要看着心上人另投他人懷抱,他是造了什麽孽,要經受這些。
誅離心疼了。
另一頭,蕭随風領着鳳君到了蕤賓殿正殿。
那個出現在蔚珃房中的陌生人正被捆縛着,跪在大殿之上。他身材矮小,佝偻着背,臉上還有一道又長又粗的傷疤。這道傷疤自額頭起,穿過眉心,再到右耳耳廓處,猙獰可怖。
蕭随風告訴鳳君,此人乃九殿冥司顧淮,其貌不揚,性情古怪,素來獨來獨往,不怎麽結交其他冥司。其他冥司也很不喜他這人,因他孤僻又蓄娈童。
乍聞“娈童”兩字,鳳君神色變了變,對蔚珃的異狀,有了一個不太好的猜測,看着顧淮的目光冷了下來。
顧淮一雙陰鸷的眼看着蕭随風和鳳君,喉嚨裏發出“桀桀”的怪笑聲。
蕭随風皺眉,那對見人就笑的桃花眼裏滿是厭惡之色。他厲聲喝問:“顧淮,深更半夜闖入蕤賓殿偏殿,你有何圖謀?”
“圖謀?徒兒受了重傷,我這做師尊的來探望探望,怎麽就是圖謀了?”顧淮古怪地笑了笑,陰恻恻的視線落到鳳君脖頸之間,那裏,金絲滾邊的紅衣衣領上有一道淺淺的印記,是蔚珃留下的。
顧淮笑得更為放肆了,低沉陰郁的語調,有惋惜,也有隐隐的興奮刺激:“君上,我徒兒的滋味如何?”
鳳君以手掩住那道印記,阻隔了顧淮露骨的視線。她面上神情不變,只是眼角處泛起淡淡粉色,洩露了一絲情緒。
蕭随風眼中閃過一道厲芒,當着鳳君的面揪着顧淮的衣領:“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無恥嗎!”
顧淮咧開嘴,陰測測的目光帶着嘲弄之色:“食色,性也。漂亮、美好之物,人人都有追求的權利。你蕭随風不也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只是你善于矯情飾行,得了一個風流多情的名頭而已。我呢,不屑于裝模作樣,饞蔚珃身子就是饞蔚珃身子,威逼利誘也好,強取豪奪也罷,但凡有機會便付諸行動。我坦蕩得很!可惜,差一點就到手了,卻被你們攪黃了。”
好家夥……這世上敢這麽直白将自己的無恥說出來的,大抵尋不到第二個了。鳳君神色微妙起來。
蕭随風咬牙切齒,更加緊地揪住顧淮,然後手上力道一點點加大,慢慢将他懸空拎了起來:“果然是你搞鬼!昨日,他雖受了傷,卻大體是好端端的!”
顧淮被勒得呼吸困難,胸膛劇烈起伏,但臉上仍是那樣怪異張揚的表情,似乎蕭随風越生氣,他便越開心。他斷斷續續回答蕭随風:“自是趁他病,更好下手。”
“你!”蕭随風氣極。
“蕭随風,松手。”眼見顧淮臉色憋得通紅,馬上就要窒息,鳳君及時出聲,“讓他交出解藥。”
蕭随風空着的另一只手握緊了拳頭,指節吱嘎作響。他并沒有立刻松開,而是等到顧淮憋得翻了白眼,這才将他重重扔在地上。
顧淮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氣。
“将解藥拿出來。”鳳君重複道。
“催情之物要什麽解藥,君上不就是解藥。”顧淮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桀桀怪笑了幾聲,而後佯裝很意外地看着鳳君,“美人在懷,君上竟能坐懷不亂嗎?竟是什麽也沒做?哦,我知道了,君上乃上界尊神,哪能容許他下界一個卑微的、将要消散于歸墟的元神亵渎。可憐我那徒兒,滿心期許落了空。”
“你胡言亂語什麽!”蕭随風怒斥。
顧淮沒有理會蕭随風,眼珠子咕嚕嚕在眼眶裏轉,像是又在打了什麽壞主意。過了一會兒,他不懷好意扯開嘴角:“君上,你當真要解藥嗎?我觀君上對我那徒兒也并非毫無情誼,真的不想成就這好事?君上啊,我這毒除了勾起他欲念之外,還有一個功效。替他解毒之人,無論是誰,他這輩子都會死心塌地依賴着,你讓他往東便往東,往西便往西,便是去死,他也絕無怨言。他,将是你一個人的所有物。”
鳳君神色微微一動,淺紅色的眼睛閃過一道興味之色:“聽着是一本萬利之事,本君只賺不虧。”
“自然。君上威名赫赫,居于高處俯瞰衆生,但終究缺一個體己之人,一個時刻相伴左右,不離不棄之人。”顧淮嘴角咧得更大,陰森森的語調帶着幾分誘惑,“蔚珃性情溫和,為人勤懇,頗識大體,不但不會給君上惹麻煩,還能為君上分憂。您如今孤身入幽冥,毫無根基,正是最需要他這樣一個人的時候,無需過多費心,也無需多加猜疑,君上何樂而不為呢?”
“你這提議,倒十分讓人心動。”
“君上!”蕭随風急了。
鳳君眉眼含笑,話鋒一轉:“可如此的蔚珃,與提線木偶何異?本君不缺愛,無需這樣的偶人。顧淮,交出解藥,本君不追究你下藥辱他、誘他入魔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