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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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還未過半, 提早說結束誰都會遺憾。
簡容花了三天時間,不斷勾勒蔣照的面容和身形,将他牢牢印刻在腦海裏。
他們穿過赫爾辛基,去了瑞典小鎮, 欣賞過挪威峽灣的風光, 最後停留在羅瓦涅米。
這是設在北極圈上的一座城市, 步入十月份後, 陰雨連綿,空中夾雜着弱雪,飄落在簡容烏黑的頭發上。
蔣照用手給她擦去,但很快雪花化在他的指腹下,光潤白皙的手指與簡容的縷縷發絲黏在一起。
簡容轉頭看向他, 耳尖蹭到了他的手腕,簡容想了想,将他的手拉下來握住。
兩人漫步在當地大學裏, 仿佛将過往彌補。
簡容在經歷過一晚徹夜難眠後,逐漸緩和過來。
她感受着蔣照的照顧, 深夜窩在他懷裏, 嗅到熟悉的氣息,好似一切都沒有任何改變。
她當然也會有一瞬厭惡蔣照,但她不清楚,究竟是厭惡面前人,還是厭惡一直被蒙騙的自己。
如果她真的厭惡蔣照,就不會縱容他抱着自己,吻自己。
所以簡容不清楚, 自己在煩擾些什麽。
許是惶恐,許是害怕, 惶恐他十年來都在關注着自己,害怕他給了自己太多位置。
要說簡容到底放沒放下,她大概只是盡全力遺忘過往,畢竟人總要向前看。
空中雨雪交雜,天也漸漸暗了,簡容提議早些回去。
“過兩天天氣好點,說不定能看到極光。”蔣照道。
他話說完,簡容卻仍舊低着頭,若有所思。
這幾天簡容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如果不是了解她,蔣照甚至都要懷疑她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酒店離這兒不遠,他們是散步過來的,雨越下越大,蔣照打算讓司機過來接,便喊住簡容,兩人在原地等待。
這條馬路是沿着條小河建的,河邊的泥土很不平整,又下了雨,更加光滑。
簡容手插在口袋裏,她站在河邊,看到似乎有條魚和岸邊的草纏上了,便蹲下身想要看仔細點,定睛一看,不過是片葉子,于是她起身,卻腳下一滑,整個人傾摔下去。
“啊——”她輕呼一聲,被吓得不淺。
好在她身體控制力強,用手抓住嵌在土裏的石頭,沒讓自己完全倒下去,只是膝蓋撞到碎石上,褲子被劃開一道口子。
蔣照一聽見聲響便連忙奔過去,簡容朝她擺了個停的手勢,“你先別過來,這裏太滑了。”
可蔣照還是上前了,他從後摟住簡容,将她拽了起來。
簡容一不做二不休,死死抓住蔣照胳膊上的衣服,幫助自己站穩。
司機來電了,說學校裏面車不太好開進去,讓他們到大馬路上去。
蔣照邊攙扶着她,邊檢查她的全身,上半身有厚厚的衣服護着,大概沒什麽問題,然而他一低頭,邊看見簡容劃開的褲子,正好在膝蓋處,隐約可見磨痕。
蔣照蹲下身來,指尖觸碰上傷口旁完好的皮膚,“很疼吧。”
适才瞬間被挂掉一層皮,鮮血還未流出,到了現在,絲絲縷縷的血滲出來,觸目驚心。
其實簡容覺得還好,皮膚接觸到冷風,将疼痛給帶走,況且這種程度的傷,算不了什麽。
兩人得走到大馬路去。
蔣照二話不說準備将簡容抱起,卻被簡容抵住胸口,“先別。”
她撇開臉,“這裏還有別人,太丢臉了。”
“但你能走過去?”蔣照放心不下。
簡容無奈嘆氣,“就破了點皮,又不是傷了骨頭。”
“我背你。”蔣照道,“這樣過去得快點。”
他清楚簡容有多輕。
簡容猶豫之中,蔣照便已經來到她身前,彎下了腰,她只要用手臂勾住蔣照的脖子。
“抓緊點。”
簡容用了些力氣,轉瞬整個人便被蔣照背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抓住蔣照的衣領,手背與他的喉結撞在了一起,蔣照說話時,她都能感受到震動。
“是這幾天在這邊吃不習慣?”蔣照感覺到她又瘦了。
緊緊貼合着蔣照的脊背,簡容有些說不出話來,她把腦袋靠在蔣照的肩膀上,在他耳邊呢喃:“你怎麽知道。”
“不過我覺得你不像是吃不習慣,而是不想吃。”
他這話一出,簡容愣怔一瞬。
也對,以他的觀察能力,當然能看出自己這幾日的不尋常。
“太累了。”簡容下巴抵着他,語氣像是在撒嬌,“怎麽出來旅游也這麽累。”
“那接下來兩天,我們要不就在這邊随意逛逛,再碰碰運氣,能不能看到極光。”
簡容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執着,但還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蔣照我在想。”簡容呼出口氣,看霧氣消散在空中,“你的背上有沒有背過別的女人。”
蔣照想了想之後回答,“沒有。”
“真的沒有?”簡容追問道,
“沒有,只有你。”他認為十多年前的簡容,也是簡容,所以不算。
問完這個問題之後,簡容不出聲了。
蔣照的情緒也陷入其中,等他緩過來時,偏了下頭,卻是感受到一頸的濕潤。
“怎麽……”
他及時止住話,稍稍低了頭。
“怎麽雨下這麽大。”
簡容聲音黏膩,附和了個“嗯”。
雨下得有多大兩人并不知道,簡容整個人挂在蔣照身上,腦袋深埋他頸裏。
像是兩根糾纏在一起的長草,一同揚起,一同垂落。
等蔣照将簡容放下來,扶着她上車時,眼淚已經幹在了皮膚上,蔣照伸手一摸,只剩自己的體溫。
車上有備醫藥箱,他彎着腰從将東西從後備箱裏拿出來,放在自己和簡容中間。
“你把腿架我身上。”不然他看不到簡容的傷口情況。
簡容在走神,乍然聽到他這話,臉莫名紅了。
将鞋子脫了,小腿搭在他的大腿上,蔣照一手扶住她的腿,另一手将破爛的褲子給撥開。
他的手幾乎要陷進她的肉裏面去,簡容調整了下姿勢,好讓他不用那麽大力氣。
蔣照将手送下來,從醫藥箱裏找出碘酒,給傷口消毒。
他用棉簽在傷口處塗抹的時候,低眉垂目,因為看得緊張,唇部還會稍抿着。
上一次他給自己抹藥,也是如此。
簡容忽然覺得,就這樣也不錯,維持現狀也不錯。
可當她盯着蔣照的手看時,發現他指尖有着一層繭,一層因為存在時間太長,即便現在無需助長卻無法消磨的繭,還有指節處淡淡的印痕。
那應該是他以前和人打架時留下的,可能是碰撞到哪裏不小心刮到的,可能是被誰抓着死摳着。
總之,這些印記,蔣照清楚,她也清楚,然而現在都只能裝作誰也不知。
這很幸福,也很不幸。
簡容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抓住了蔣照拿着棉簽的手,将自己腿放下,随後松開。
“我以前總被我生父欺負,最不在意的就是傷痕。”簡容看着窗外,娓娓道來,“他這個人其實很可憐,讓人一眼就能見到底,可我還是怕他,因為我在井底,所以知道井的深度。”
“蔣照我看你,就像看口深井,可現在我不在井底,我該怎麽知道你有多深。”
她話裏有話,蔣照又怎麽聽不明白。
簡容應該是知道了些什麽,可蔣照不确定她知道的是哪一方面。
“天高海闊,你不需要向下看。”他聲音沉了下來,目光落到簡容的側臉上。
兩人接下來在車上沉默無言,回到酒店,簡容躺回卧室,假裝倚在床上看書,實際上書裏夾着手機,裏面是一張張那本手帳的照片。
她找人,回到那個書店裏将每一頁拍下來。
手帳開始的時間和蔣照所說的畢業旅行也對得上,之後的每一頁,分別記錄當日的天氣、心情、事件。
要是當天天氣好,會有個太陽畫在上面,心情好,似乎就是朵帶着笑臉的小花。
這與現在抗拒裝可愛的蔣照截然不同,可能是時間會改變一切,簡容看着這些生動有趣的內容卻輕松不起來。
手帳最後幾頁記錄的路線,便是這次假期他們一路過來的。
從落地冰島開始,蔣照似乎都會在每一頁上,标上一些小符號,簡容一個一個看過去,似乎都是這幾日他們做過的事情,比如給對方拍照,一起寄明信片,去逛小衆品牌……
簡容忽然意識到,這本手帳或許是寫給她看的。
因為蔣照會在每一頁,靠近封線的角落裏,寫下三個字:
我愛你。
很符合少年心性,也的确很土,簡容注意到這些才忍不住笑了。
她不是不懷疑這本手帳是否是寫給其他人的。
她只是很清楚,當時的方煦有多喜歡自己。
只是蔣照身上,再看不出當年的影子,偶爾展露出的一角,反倒讓簡容覺得陌生。
當年的方煦會無時無刻守在她身旁,費盡心思地轉學到她的學校去,會吃醋,會大聲說全世界我最喜歡你,會說以後我們都要在一起。
可能方煦與蔣照唯一的共同點是,方煦變為了蔣照。
簡容将手帳翻到了最後一面,占據一半紙面的是一幅畫。
仔細辨認的話,能看出化的是一片空地,頭頂是極光。
簡容沉下呼吸,看向畫的右下角。
——那是一枚戒指,精心描繪的一個圈上,是棱角分明的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