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淵再次醒來的時候已不知時過幾許,他在衆人的驚喜聲中坐起身,環顧四周。
“沈碧呢?”
“你們兩個啊,還真的是一模一樣,一個個醒來都先問對方怎麽樣了。”顧霜走進房間,看着坐在榻上的人,嘆息道:“萬幸那日我們及時發現密室的通道被炸毀,便所有人一起去将洞口清開了,眼前還有件更重要的事等你發落,洪展羽和那個沉谷主現在還在牢裏壓着呢,怎麽處置還要聽你一句話。”
連淵蹙眉,聽她的意思,沈碧應是比自己先醒的那也應當暫無大礙。
他下意識的松了口氣道:“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沉谷主還是按原來的廢去武功就和沉秋扔在一個院子裏就好了,至于洪展羽……”
他頓了頓問道:“她沒說想如何處置?”
顧霜微怔:“她說恩恩怨怨永無終了,該放下的她已經放下了。”
連淵略一蹙眉:“既然這樣,洪展羽畢竟也該給你斷劍山莊一個交代,便将他交予你來處置吧。”
顧霜垂眸掩去眼底的漣漪慎重道:“是。”
連淵忽而擡眸問道:“你待如何處置?”
“殺。”
連淵輕嘆了一口氣,并未再語。
顧霜忽而疑惑道:“那日密室坍塌,是誰所為你可知道?”
“一位故人。”
連淵草草披上衣,擡步便要向房間外踱去,可顧霜卻再次攔了下來:“盟主身體還未康複,如今是要去哪裏?”
“自然是去找她。”
連淵說罷目光在顧霜的面上打量了半晌,終覺不妥忙推開門快步跑出,一間間的推開臨室的門。
顧霜跟在他身後,阻攔無法道:“她的房間不在這邊,在那邊。”
連淵這才停了動作,順着她的指向走向遠處的那間房間。
可推開那扇門,室內并沒有他心心念念的人,只有一身嫁衣鳳冠規規矩矩的擺在床邊。
“人呢?”
“走了。”顧霜颔首道:“她說與公子已算兩清了,要我……在公子康複後再行告知,就說……就說該放下的她已經放下了,還希望公子也能放下。”
他的指尖撫過那嫁衣上的紋理,良久,竟低笑道:“如何兩清?”
……
三月王都,柳枝剪影。
帝王即将大婚時,滿城皆是歡喜事。街燈初上,街角隐秘處一只素白的手掀起車簾,打量着街市上喧鬧的一切。
“也當真是世事無常,我原本聽你們念叨,還一直以為齊楚楚那丫頭最後會和……哎,到底是最不留情帝王家。”
那只素白的手動作一頓,随後竟似因春風入簾而微微咳起:“沁娘,你也該知道這世間萬物皆有守恒,得到某樣東西的時候,就意味着會失去另一樣東西,黃泉客棧……亦是如此。”
“公子當心受了涼。”沁娘嘆了一口氣,随手為他将簾帳遮下。
“我吩咐的事,辦好了麽?”
“是。”沁娘應後再次猶豫道:“公子……我們尋了這麽久都沒找到,你當真要如此涉險……公子如今賭的不過是七王爺并沒有将一切告知那人……可若那人知道,又或是被七王爺的耳目知道……”
“無妨。”他垂眸假寐,似周身的氣息都緩了下來:“待這件事結束後,我們之間的約定也算一筆勾銷了,你們幾個想去哪便去哪吧。”
“公子……”沁娘一怔,擡起頭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人。可她見他面色平緩,最終嘆息着俯了身告安,轉身帶着人離開了馬車。
馬車四周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靜,直到有一道淺淺的腳步聲踱來,那人似乎在車外不遠處觀察許久,才最終緩緩走近。
“楚楚?”
連淵睜開了雙眸。
“是你嗎?”見車內無人回應,那聲音又複問道。
連淵這才掀開車簾,捉住那要落跑人的後衣領,将人提上了馬車。
“你幹什麽?!”在昏暗的車內只有一道盈盈跳躍的燭火,那人見人是他當即站起身便要下車。
“來都來了,不多坐會?”連淵笑得如沐春風,可手中的劍卻剛好擋住了那人欲離開的腳步。
“連公子假冒楚楚騙我出來這是何意?”來人掀下披風上的帽子,露出的竟正是當今聖上李牧的臉。
李牧坐定後,見連淵也不說話,他倒是率先坐不住了。
“這段時日公子可知朕一直在尋你?”
“略有耳聞。”
李牧見明明是他來尋自己,此刻他卻全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雖心下困惱,卻依舊肅聲道:“我要向黃泉客棧買一樣東西。”
“何物?”
李牧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先帝遺孤的命。”
連淵聞言垂眸,在李牧就要以為他會以“不是江湖事黃泉客棧不會過問”這樣的話将這件事揭過,卻不想他卻道:“老七果然沒有告訴你。”
“告訴我什麽?”
“他可是為陛下做了不少事。”
“他去找過你?為這個?”
連淵話鋒一轉,笑道“黃泉客棧可以買一切東西,卻需要你付出同等的代價。”
他掏出口袋的錢,想了想,似覺得有些寒酸:“朕、朕可以給你滿車的金銀。”
“不夠。”
李牧一怔:“如果你想加官進爵……”
“不想。”
“樓主究竟想要什麽?!”
“沒什麽。”連淵輕咳,笑道:“想與陛下打聽個事。”
“何事?”
“沈碧。”他終于擡眸看進他的眼底:“如今在何處。”
李牧咬緊牙關半晌未置一語。
“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并不是一個能照顧好她的人,但是你放心,如今我已将一切放下,便是做好了與她厮守一生的準備。”連淵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來尋她不為所圖,只想将虧欠她的慢慢補償給她。”
“當真?”李牧似還是不信:“你敢發誓,你以後絕不會再算計于她?”
連淵笑吟吟的舉起手指,當真怔忪發誓道:“我連淵在此立誓,此生對名利、武學、江湖、權勢皆已罷手,如今只想與她厮守,如有二心人人得而誅之。”
“她在祁山鎮,你尋不到她只是因為她在院外布了陣。”
“知道了。”
連淵話罷竟直接将人請下了車,李牧被踢下馬車摔在地上惱火的站起身:“我說的那件事呢?”
“你會是一個好皇帝,因為你為了帝位已經知道該舍棄什麽。”連淵的聲音自馬車內傳來:“倘若有天你殺了先帝遺孤,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還依舊會在人世,一如齊楚楚一如阿碧一如……我,天下之大,陛下當真殺得完麽?”
“不、不是的。”李牧神色痛苦,他像是想要解釋什麽,可最終卻什麽都沒說出口。
“權利之位永無滿足,高位之人也必須學會享受并永遠保持貪婪……以及與它相生相伴的孤獨。”
“不……不是的……”
“陛下大可安心回去等消息,這單買賣,我黃泉客棧接了。”
那聲音飛揚肆意,似當年的連淵又複歸來,馬車揚鞭而起,快速向漆黑的深巷間離去——
可李牧這發現……剛剛的錢袋連淵還沒還!
“诶……我的錢!”
“算是利息了。”
“你不是剛剛發過誓……”
“我又沒說‘金銀’。”
“……”
……
連淵趕到祁山鎮,再尋到沈碧時,卻發現此地竟就是當年他們二人一同裏祁山時探聽消息的那家小面館。
只是如今面館關了,倒是圍成了一個小院落,連淵推門而入,便感知到了院內的陣法。
他快步走到房間前,卻見眼前的一切與他所想的并不一樣。
他原本以為沈碧會尋一處落腳之地以陣掩人耳目過一段平淡生活,卻不想她竟正躺在榻間,那陣腳法器正圍在她的四周……那陣法似有幾分熟悉,竟正是在斷劍山莊內他們帶回的法陣。
她這不是掩人耳目,而分明是以身陷陣!
連淵不敢耽擱,急忙走入陣中,欲将她自被困的夢境中拉出。可當真入了夢境,他卻因眼前熟悉的景象渾身一震。
這裏……竟是折仙林。
“快點!據說放了天燈就可以願望成真了。”
“真的嗎?”
“那是自然,快跟上。”
眼見折仙林小弟子們相互簇擁着向一個方向跑去,連淵見狀忙跟上前,想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過了一片竹林,便是那林外的小屋空地。
只見衆人中間簇擁着的兩人正在同一盞天燈的對面寫着什麽,可只一眼,連淵便看出那背影是誰。
“你寫了什麽?”
那白衣俏麗的人兒側過頭向對面那人的題字望去,那人卻輕輕避過,未讓她看到燈上的字。她正欲再看,卻忽然被身後的人拉住了手腕,連同指尖的筆也掉落在地上。
她擡起頭怔忪的看向眼前忽然闖入的人。
“折仙林禁止外人闖入,你……是誰?”
她竟在幻境中也要将他忘記?他定了定心神,平緩道:“來接你走的人。”
“走?”她懵懂的望向他:“為何要走?我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出折仙林的。”
那天燈随風而起,飛進夜色中,她焦急的回過頭卻始終未看清那人題字為何。
只見身後一身白衣勝雪的那人走到她身側,恭敬而疏離的道:“不知這位公子闖我折仙林所為何事,但已進我與阿碧的婚期,公子不如喝碗喜酒再走?”
“喜酒?”
連淵唇角一抖,卻見眼前的景象在他與沈碧詫異的目光中轉為喜堂之景,新人新妝一切都熟悉而相似,可如今的新郎卻令為他人。
沈碧目光懵懂的執着身側人的手走入喜堂,在漫天的紅色碎屑與鑼鼓聲中與那人對望。
此情此景,即便知道是幻境也依舊讓他心下鈍痛。
他忙快步走上前去,再次拉起她的手:“阿碧,這裏是幻境,跟我走,我帶你離開。”
“公子說的這是哪裏的話,好好的大喜之日怎麽會是幻境呢?”一旁的喜婆忙陪笑道:“這位公子累了,來人啊,送這位公子下去休息。”
連淵卻似未聽到她的話一般,來到沈碧面前,他按住她的肩膀,低笑道:“就算知道這裏是幻境,就算知道在就是你想要的平淡快樂,我也沒辦法眼睜睜看着你嫁給別人。”
“就算是幻境,也不行。”
他說罷在衆人的驚呼聲中俯身重重的吻向她的唇,他擋開身後前來阻撓的衆人,将她護在懷中。他扣住她的五指,低聲道:“破幻之劍,只要你想破便能破這幻境。”
随着他的話,她的指尖漸漸凝結成一把劍。
可懷中沉默的人卻忽道:“可如果……我不想呢?”
連淵一怔,意識到懷中的人已是他所熟識的那人,他似未料想她竟會這麽快恢複記憶,可看向她的眼睛時,他的目光便再次堅定。
“你走,我便帶你走;你留,我便陪你留。”
他說罷竟舉起她手中的劍揚劍便欲刺向自己的胸膛:“你既心中有一個結,我便來幫你斬斷。”
眼見那劍尖就要沒入他的胸膛,她忙收了劍怒道:“苦肉計你也要用?”
見她阻止自己,連淵笑吟吟的将她抱起身:“我知我欠你一個沒完成的婚典,你既希望補全,那我便為你補全它。”
“連淵,我的任務已經交了,現在我和你已經沒關系了!你放開我!”
“黃泉客棧的關系是兩清了,可你我拜過的天地可有多人為證,你這是想始亂終棄?”
“你?!”沈碧恨得牙癢:“我可沒答應你,而且沉岚……”
“沉岚自然知道你我是一對,應下婚事也不過是為了成全你我。”
“你們?!”
“去哪都随你,但是是不是應該……”
他慢條斯理的扯了扯衣領,将她丢在綢緞喜被的榻上,俯身捉住她的手,嬉笑間湊到她的耳畔:“先把咱們的洞房花燭夜補全,恩?”
……
不日後,李牧收到黃泉客棧來信,信中稱先帝遺孤已死,并奉上信物已示正位,黃泉客棧會對此事守口如瓶。
随信的信物是修複的一整個玉佩,足以打開傳國玉玺的封禁。
只是李牧輾轉反側後連夜帶人趕往落雁樓,可落雁樓卻已在一夕之間易主,早已人去樓空。
而巷間坊內——
“時至今日,江湖巷尾仍舊流傳着黃泉客棧的傳說,傳聞行蹤隐秘的黃泉客棧只要有足夠的銀子就可以買到江湖中的一切,其老板卻是更為神龍見首不見尾,極少數的人驚鴻一瞥時見那是一名時長帶着面具的美婦人,只是聽聞有人叫她沁娘。”
說書人捋了捋自己的八字胡,拍板後将行囊一卷,搖了搖酒壺便走向茶館旁拴馬的地方。
一個孩子從茶館中跑出,抓住那人的衣角奶聲奶氣的問道:“那要如何才能找到黃泉客棧呢?”
“這個我沒法告訴你,因為我只是一個懸壺濟世行俠仗義不問世事醫術冠絕天下的說書人!”
盛世繁華,浮生一場。
那說書人說罷笑着上馬,遙遙的望向王都的方向,帶起笠帽時順手揭掉了唇邊的八字胡,伸了伸攔腰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