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細雨搖曳。

空中零零碎碎飄來缥缈雨霧, 檐下懸着的湘妃竹簾低垂,斑駁影子随風晃動,映在青石臺階上。

烏木長廊下, 虞幼寧笑眼盈盈, 琥珀的一雙眼睛落滿光輝, 如青波蕩漾。

沈京洲轉首低眉,烏黑眸子凝聚在虞幼寧臉上。

冰涼的雨意簇擁着兩人。

倏爾,沈京洲擡起手。

婆娑樹影籠在虞幼寧肩上,那雙淺色瞳仁中透出片刻的詫異。

沈京洲手指修長,勻稱指骨無聲從虞幼寧鬓邊掠過。

虞幼寧怔怔屏住氣息,手足無處安放,她只是呆呆盯着沈京洲, 而後——

一根細軟輕盈的貓毛出現在沈京洲指尖。

沈京洲不動聲色收回目光:“沾到貓毛了。”

虞幼寧驟然回神, 不自在撇過視線:“許是我剛剛進了貓房。”

不小的一間屋子, 是趙蕊特意為母貓準備的,一應起居吃食都有。

虞幼寧從恍惚中脫離,挽着沈京洲的手道:“陛下還沒誇我呢。”

她瞳仁明亮,目若星辰,一雙眼睛光彩流溢。

撚在指尖的貓毛無聲落地, 沈京洲眸色輕沉,負手穿過長廊。

光影晦暗, 四面雨聲連綿, 兩人身影一高一低映在濕潤的青石板路上。

沈京洲輕哂:“你想聽朕怎麽誇?”

虞幼寧快步追上去, 琢磨着自己的長處,總覺得十天十夜也說不完。

如今似她這般心地善良的小鬼, 可是打着燈籠也難找。

虞幼寧清清嗓子,大言不慚:“陛下可以先從我的美貌誇起。”

這副軀殼是虞幼寧精心挑選的, 容貌是一等一的好。

虞幼寧沾沾自喜:“畢竟如我這般楚楚動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端麗冠絕蘭心蕙質面賽芙蓉……”

眼前的黑影倏地剎住腳步,沈京洲轉首俯身。

宛若冠玉的一張臉忽然出現在虞幼寧眼前。

虞幼寧支支吾吾:“你、你你你……”

她下意識往後躲。

沈京洲站直身子,繼續朝前走去,他淡聲。

“确實不錯。”

虞幼寧眼睛笑如彎月,而後又想起這一身皮囊并非是自己所有。

她垂眸嘟囔,“其實,我為人也很好的。”

虞幼寧搬出今日做的好事,“若不是我碰巧路過,那個大夫也進不來行宮。”

提起這事,虞幼寧後知後覺解下自己腰間系着的雙魚玉佩。

和田玉,通體瑩潤無暇,中央嵌着一個小孔,兩邊各刻着鯉魚。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玉佩背後,竟還有沈京洲的禦筆詩。

虞幼寧迷茫揚起腦袋,疑惑不解:“是……陛下不小心落下的嗎?”

她還以為是沈京洲昨夜掉落的。

“不是。”

沈京洲語氣沉着平靜。

虞幼寧眉眼染上雀躍喜色:“那這是陛下送給我的?”

沈京洲輕聲:“……不想要?”

虞幼寧脫口而出:“自然不是。”

玉佩溫潤暖熱,是上好的暖玉,虞幼寧重新系在自己腰間,驀地又覺招搖,唯恐怕旁人偷走。

玉佩解下,虞幼寧拿絲帕攏緊,貼身藏于袖中,愛不釋手。

沈京洲于她而言是最最最要好的好友,他送的禮在虞幼寧心中自然也是頂頂重要的。

沈京洲默不作聲移開視線。

虞幼寧小聲拽動沈京洲的袖子:“宮裏的人,都識得這枚玉佩嗎?”

“嗯。”

虞幼寧喜笑顏開:“那我日後是不是就能在禦膳房橫着走路了?”

虞幼寧掐着手指,“我想吃昨夜的蟹黃湯包,還有八珍糕櫻桃乳酪玫瑰清露……”

虞幼寧如數家珍,又伸手往自己袖中的玉佩探了一探,恨不得立刻供奉起來。

若是日後落魄食不果腹,這玉佩可是她的再生父母。

沈京洲唇角勾起一點笑,漫不經心凝望虞幼寧。

唇角笑意意味深長。

虞幼寧識趣收住聲,不敢多言。

……

秋雨綿延,淅淅瀝瀝。

為表救命之恩,趙蕊親自登門道謝,又給虞幼寧遞來名帖,邀她前去梨崽的滿周宴。

燙金名帖上印着趙蕊的私章,趙蕊自幼随名師念書習字,練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虞幼寧雙手捧着帖子,目不轉睛。

翻看,細看一刻鐘。

合上又翻開,再細看半刻鐘。

帖子上所言不過寥寥數語,虞幼寧早已熟記于心,卻還是忍不住翻閱。

一目十行掠過。

笑意如層層漣漪,在虞幼寧眼中浮現。

虞幼寧盤腿團在榻上,細細端詳。

這是她第一次收到帖子。

燭光明亮,虞幼寧雙手捧着帖子,對着燭影一字一字打量。

餘光瞥見臨窗對弈的沈京洲,虞幼寧眼珠子轉動,悄聲下榻行至沈京洲身邊。

帖子大搖大擺握在手中,虞幼寧在沈京洲身旁晃過,手臂晃動快如殘影。

沈京洲不為所動。

虞幼寧攏眉,腳步放緩,又往榻前挪動半步。

虞幼寧裝模作樣拿帖子作團扇,為自己送去涼意。

繞着暖閣行了一圈,目光時不時往沈京洲看去。

沈京洲連半個眼神都不曾遞來,一心專注棋盤上的棋局。

虞幼寧偃旗息鼓,怏怏不樂低垂眉眼。

她有點懷疑沈京洲是個睜眼瞎。

白子撚在指尖,沈京洲視線不曾從棋盤上移開,聲音淡淡:“殿下拿的什麽?”

虞幼寧眼睛亮起,說辭早在心中打過百來遍腹稿。

“陛下,趙二小姐今日給我送來請帖。”

聲音透着不加掩飾的歡愉和竊喜。

虞幼寧清清嗓子,明知故問,“陛下可曾收到了?”

沈京洲擡眸。

虞幼寧炫耀的心思幾乎擺在臉上,若不是怕生,沈京洲懷疑她有可能拿着帖子向全宮上下的太監婢女顯擺一番,恨不得昭告天下。

指骨輕敲兩下,沈京洲緩聲:“沒有。”

虞幼寧唇角的笑意幾乎壓不住,她輕咳兩聲,竭力抿平嘴角。

“無妨,興許日後你也會收到。”

言畢,又眼巴巴望着沈京洲,滿臉期待,似是在盼望沈京洲說什麽。

沈京洲笑而不語。

虞幼寧赧然抿唇,毛遂自薦:“你要看看嗎?”

說歸說,那張帖子早就在沈京洲眼前攤開。

深怕沈京洲看不清,虞幼寧又往他那挪了一挪,幾乎挨着沈京洲倚在青緞軟席上。

虞幼寧雙眼熠熠。

再尋常不過的一張帖子,虞幼寧卻如獲至寶。

沈京洲挽唇,不動聲色接過。

虞幼寧緊挨着沈京洲,一面忍不住向沈京洲炫耀,一面又怕傷害沈京洲的心。

貝齒咬着下唇,虞幼寧笨拙安慰,斟酌着道:“你若是喜歡,我可以借你多看看的。”

指骨點落在帖子上,少頃,沈京洲唇齒溢出一聲笑:“也好。”

……

煙雨洲笑聲連連,花團錦簇。

難得天晴,衆貴女簇擁在一處,遍身绫羅,滿頭珠翠。

趙蕊一身佛頭青缂絲白貂皮襖,左右挽着好友。

遙遙瞧見從車辇走下的虞幼寧,趙蕊笑盈盈迎上,挽着虞幼寧的手笑道。

“殿下可算是來了。”

虞幼寧僵立在原地,手足無措,她強壓住心中的畏懼,彎着一雙眼睛道。

“……梨梨可還好?”

“它自然是好的。”趙蕊手中捏着絲帕,掩唇笑道,“我父親如今都不t敢對它說三道四,殿下可知為何?”

虞幼寧果真好奇:“……為何?”

趙蕊壓低聲音:“說來這還是托殿下的福。”

沈京洲昨日讓人送來一個籠子,那籠子乃是以竹子為骨架,上面嵌有珠玉寶石,籠子中鋪着柔軟舒适的羊皮褥子。

奢靡華貴,望塵莫及。

趙蕊笑道:“我父親昨日瞧見那籠子,差點拱手行禮,深怕對禦賜之物不敬,耳提面命讓我多看着點梨梨,萬不可出了差錯。”

虞幼寧眨眨眼:“陛下送的?”

趙蕊狐疑:“你不知道?”

話落,又笑笑,“罷了,這事說來也是托你的福,若不是你,我們梨梨哪能得到陛下的賞賜。”

雖說是梨崽的滿周宴,不過也是趙蕊尋個請上三五閨中好友。

“梨梨如今還在午歇,過會我再帶殿下過去瞧瞧,那日真真是我運氣好,碰見殿下。”

趙蕊朝虞幼寧福身,再三道謝,又攜着虞幼寧朝自己的好友走去。

有的虞幼寧曾在先前的夜宴見過,有的素未謀面。

衆人見虞幼寧走來,不約而同歇了笑聲,恭敬朝虞幼寧福身行禮。

“見過殿下。”

虞幼寧颔首,許是跟在沈京洲身邊久了,虞幼寧如今也學會沈京洲兩三分唬人的樣子。

園中笑聲不再,蕭瑟秋風裹挾着陣陣涼意,撲落在虞幼寧臉上。

除了趙蕊,旁人待虞幼寧都是恭恭敬敬,半點錯處也挑不出。

無人敢冷落虞幼寧,可也無人敢同她真正說笑。

虞幼寧唇角的笑意漸淡。

忽覺索然無味。

想回家了。

……

暮色四合,衆鳥歸林。

東院杳無聲息,精悄無人咳嗽。

多福手執琺琅戳燈,親自送劉藺出門,又忙忙趕了回來。

暖閣并未掌燈,借着窗外淡淡的銀輝,隐約可見窗前的颀長影子。

斑竹六角椅上刻着龍首,沈京洲閉目凝神,青花纏枝香爐燃着瑞麟香。

多福悄聲入殿,輕手輕腳往香爐中添了兩塊香餅。

暖閣熏香濃郁,可空中的血腥氣卻還是揮之不去。

多福不敢直視沈京洲的眼睛,躬着身子畢恭畢敬為沈京洲呈上安神茶後,又悄悄退下。

院中無人垂手侍立,臺階上的血跡斑斑早就讓宮人灑掃幹淨。

小太監瞧見多福出來,忙忙垂手迎上。

轉過影壁,小太監壓低聲音,眼珠子時不時往暖閣輕瞥。

“幹爹,陛下可是無礙?”

多福擡手呼了小太監一巴掌,橫眉立目:“還不住嘴!你是什麽身份,陛下的事,哪是你能過問的?”

小太監捂住腦袋:“我這不是怕那刺客……”

多福狠命踢了小太監一腳,用眼神制止小太監,深怕他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你知道什麽?”

多福往地上啐了一口,仰頭瞧見挂于柳梢的圓月。

又是十五了。

隔着茫茫夜色,多福恍惚望見暖閣中那道修長身影,鼻尖似乎還有血腥氣殘留。

旁人不知,他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若不是沈京洲故意為之,那些刺客哪能近得了他的身子,更別提傷他分毫。

多福無奈嘆口氣。

餘光瞥見一道海棠紅身影,多福揉揉酸疼的眼睛,差點以為自己眼花。

他忙忙迎了上去,滿臉堆笑:“殿下、殿下怎麽來了?”

多福拼命朝小太監使眼色,示意對方想方設法攔住虞幼寧。

虞幼寧一頭霧水:“多福公公,你眼睛怎麽了?”

虞幼寧往身後靜谧月色望去,“我剛剛走來,好似看見了劉太醫,是陛下身子欠安嗎?”

“是陛下,不是,是……是奴才。”

多福難得磕磕絆絆,話都說不利索。

虞幼寧狐疑駐足,拿眼珠子上下打量着多福,心中疑慮漸起。

“多福公公的腳怎麽了?”

“奴才的腳不小心崴着了……不是,是奴才的眼睛,奴才的眼睛……”

多福聲音越來越低,而後低頭不語。

院中安靜得詭異,冷淡月光鋪瀉一地。

雲影橫窗,廊檐下連一個宮人的身影都見不着。

多福幹笑兩聲:“陛下今夜有事,殿下還是早些回去歇息。”

虞幼寧眉間輕攏:“陛下在見外臣?”

“……是。”

“哪個大臣?”

虞幼寧難得刨根問底,多福汗流浃背,心虛道:“這、這……不是見外臣,陛下身子不适,早早歇下了。”

多福前言不搭後語,虞幼寧心口籠罩的疑慮如煙霧難散。

多福伸手攔住虞幼寧,滿頭冷汗:“殿下還是請回罷,陛下這會子真的見不了人,殿下、殿下?”

多福聲淚俱下,“陛下今夜真的見不了人,殿下有什麽事,過了今夜再說。”

虞幼寧敏銳覺出不對勁:“為何今夜不可?”

多福大驚失色,驚覺自己說錯話:“不是,奴才亂說的,殿下就當可憐可憐奴才,明日再去尋……”

眼前忽的晃過一道玉佩的影子,多福眼睛瞪圓,雙膝發軟伏跪在地。

難以置信盯着虞幼寧手中的物件。

他顫巍巍,大顆大顆汗珠從額角滾落:“奴才、奴才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虞幼寧手執雙魚玉佩,冷聲:“陛下在何處?”

明月高照,枝頭紅葉翩跹。

庭院針落可聞,虞幼寧踩着月影,緩步穿過烏木長廊。

樹影幽幽,無聲墜落在地。

虞幼寧屏住氣息,暖閣半點燭光也見不到,隔着槅扇木門,隐約可見屋內随風晃動的珠簾。

細碎瑩潤珠子相碰,落在悄然月色中,越發清脆。

木門虛虛掩着,月光溜進屋中,細細長長的一道。

虞幼寧款步提裙,目光在屋中搜尋。

先前向沈京洲炫耀名帖的歡欣雀躍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郁悶低落。

若早知今日在煙雨洲是這樣的光景,她定不會過去。

虞幼寧聲音輕輕:“……陛下?”

暖閣無聲無息,小朝靴踩在狼皮褥子上,不曾發出半點聲響。

虞幼寧朝紫檀嵌玉屏風走去。

斑竹梳背椅上倚着一人,石青色圓領寬袍廣袖垂落在扶手上,沈京洲雙眸微阖,淺淡月光流淌在他肩上。

案前供着一盞安神茶,不知怎的,虞幼寧總覺得今夜暖閣的瑞麟香比往日濃了些許。

似乎還摻着點旁的氣息。

像是……血腥氣。

意識回籠之際,虞幼寧遽然瞪圓雙目,她驚呼。

“——陛下!”

話音未落,一道銀光猛地穿破紗屜子,直直朝沈京洲飛奔而去。

沈京洲睜開雙眼,烏黑的一雙眸子陰郁可怖,眉眼間籠着狠戾決絕。

箭矢朝自己奔來剎那,一人倏地從旁奔出,拽住沈京洲往後倒去。

箭矢自虞幼寧肩膀掠過,染紅的鶴氅随即有血腥味暈染而出。

猩紅喚回沈京洲的思緒。

“找死。”

冷冷吐出兩個字,沈京洲一手扶住虞幼寧,袖箭從廣袖飛出,利落穿過軒窗。

似是有重物從樹上摔落。

“一個不留。”

沈京洲聲音透着陰森冷氣,霎時,十來個暗衛從陰影中躍出。

刀光劍影,兵器相接。

濃重的血腥氣掩住了窗外明亮的月色。

沈京洲懷中的虞幼寧輕飄飄。

虞幼寧有氣無力倒在沈京洲臂彎,肩上的鶴氅破了一個口子。

殷紅血跡汩汩冒出。

沈京洲臉色陰沉,如籠着重重陰霾,他咬牙:“虞幼寧,誰讓你自作主張……”

一只小手忽的攥住沈京洲的袖子,軟綿無力。

沈京洲一時噤聲。

虞幼寧疼得雙唇泛白,沒了血色。

“沈京洲。”

她眼中垂着淚珠,泫然欲泣,淚珠從眼角滾落,滑過沈京洲的廣袖。

白日的格格不入和夜裏的驚恐交織在一處,虞幼寧很小聲很小聲道。

“可以……先不兇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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