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皓月當空,蒼苔露冷。

落在唇角的指腹冰涼,虞幼寧怔怔揚起眸子,任由沈京洲替自己擦去唇角的糖粉。

斑駁光影淌落在沈京洲眼中。

手中的糖畫見底,只剩孤零零的一根木頭杆子。

虞幼寧一面盯着沈京洲,一面悄悄伸手,又想着再拿一根小糖鬼。

沈京洲不知何時擡起眼皮:“殿下。”

虞幼寧陡然一驚,攏在廣袖之下的指尖蜷縮。

沈京洲不輕不重捏着指骨輕敲案幾:“多福。”

檐下轉出一道佝偻的身子,多福垂手侍立,畢恭畢敬:“陛下。”

沈京洲:“夜深了,都撤下罷。”

虞幼寧遽然睜大一雙眼睛,那雙宛若明珠耀眼的眸子映着錯愕震驚。

她下意識想要護住攢盒,可又怕沈京洲不允。

虞幼寧讪讪:“這些,不是送給我的嗎?”

沈京洲唇角噙笑,指骨慢吞吞敲着:“是。”

虞幼寧一雙眼睛驟然亮起:“那我還想再吃一個!”

沈京洲不疾不徐:“糖畫不易克化,不可多吃。”

虞幼寧眼中的光亮逐漸泯滅,抱着攢盒沉默不語。沈京洲笑着低頭,視線似有若無在虞幼寧瑩潤光澤的紅唇上掠過。

虞幼寧吃相極好,糖畫嘎吱一聲咬斷後,又慢慢任由桂花蜜在唇齒間融化。

從始至終,不曾讓糖粉沾上自己的唇角半點。

沈京洲眸色暗下,掩在袖中的指腹幹幹淨淨,只有虞幼寧唇角的溫熱殘留。

他輕聲:“殿下不是想回宮嗎?”

虞幼寧的注意力當即從糖畫移開。

八寶玲珑香車緩慢穿過長街,殿宇巍峨,雄偉壯觀的宮門屹立在虞幼寧眼前。

她亦步亦趨跟在沈京洲身後,滿臉戒備望着跟在自己身邊浩浩蕩蕩的宮人。

十來個宮人提着羊角宮燈和銷金香爐,滿頭珠翠,遍身绫羅。

衆人屏氣凝神,腳上的軟底珍珠繡鞋無聲踩着月光,似是皮影戲中的皮影人。

人人都木着一張臉,一言不發。

虞幼名悄悄勾住沈京洲的袖口。

偏殿燈火通明,照如白晝。

虞幼寧先一步踏入殿中,轉而瞧見往養心殿走去的沈京洲,虞幼寧詫異駐足。

指尖勾着沈京洲的衣袂,不肯松開半分。

沈京洲好整以暇剎住腳步,颀長身影落在銀輝中,如綴上一層朦胧薄紗。

玄色瑞獸紋軟緞氅衣輕攏在沈京洲肩上,那雙凜冽眉眼隐在黑暗中,瞧着并不分明。

沈京洲好整以暇:“殿下這是做什麽?”

虞幼寧巴巴擡起腦袋:“你要去哪裏?”

皇帝的行蹤向來不為外人道。

怕虞幼寧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多福忙不疊疊聲道:“殿下,陛下的寝殿在那邊,不在此處。”

虞幼寧眨巴眨巴眼睛,纖長睫毛輕顫,好似蝴蝶振翅,輕盈無聲。

拽着沈京洲袖口的手指緊蜷,力道不曾有過半分的減輕。

褶皺如漣漪在沈京洲袖口泛開,沈京洲垂着眼眸t,嗓音像是帶着笑意。

“殿下,松手。”

虞幼寧搖搖頭,攥着沈京洲袖口的手指越發緊了:“我不要。”

夜色缱绻,沈京洲逆着光,難得有耐心,等着虞幼寧的下文。

虞幼寧拽着沈京洲的衣角,低垂着腦袋,目光盯着自己的腳下的影子。

半晌,才從胸腔輕輕哼出一聲。

“你能不能、能不能留下來陪我?”

嗓音低微,像是雨夜中無家可歸的小貓,孱弱無助。

多福大驚失色,當即掀袍跪在地上:“殿下,這、這這萬萬不可啊,且今夜是十五,陛下向來都是……”

多福見過不少自薦枕席的美人,或是搖曳舞姿,或是月下吟詩彈琴。

如虞幼寧這般直白的,多福還是頭一回瞧見。

多福戰戰兢兢,深怕下一刻虞幼寧就被拖走。

沈京洲慢條斯理轉眸輕瞥。

多福噤聲,讪讪跪在地上:“是奴才多嘴了,還望陛下恕罪。”

沈京洲的目光從多福身上移開,重新落在虞幼寧臉上。兩人相對而立,月光淌在腳邊,悄無聲息。

沈京洲颀長身影落在虞幼寧身上,他指腹摩挲着腕上的小葉紫檀,唇角揚起小小的弧度。

“你想朕留下來陪你?”

虞幼寧思忖片刻,複又重重點頭:“想的。”

同沈京洲在一處,總比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好。

虞幼寧做鬼時便是孤魂野鬼,形單影只,她再也不想過那樣孤獨落寞的日子了。

長久的沉默。

虞幼寧忐忑不安:“不可以嗎?”

她另辟蹊徑,斟酌道,“我也可以去陛下的寝殿就寝的。”

一記笑聲從頭頂落下。

極輕極淡,似虛無缥缈的雲煙。

沈京洲的寝殿燃着瑞麟香,同在別院一樣,地上鋪着毛茸茸的羊皮褥子。

金絲檀木圓桌上供着白玉描金蓮花盤,盤中盛着三個佛手柑。

金絲藤紅竹簾低垂,斑駁光影映在缂絲屏風上。

燭光隐綽,看得并不真切。

虞幼寧一手提着錦衾,仰頭望着頭頂輕懸而下的明黃帳幔,熏香袅袅,沁人心脾。

重重瑞麟香裹挾遍身,虞幼寧枕着手背,雙目灼灼盯着外間的燭光。

沈京洲仍在外間處理政務。

自見面到眼下,虞幼寧好似不曾見過沈京洲歇息。

反倒是她這只膽小鬼,日日躺在榻上呼呼睡大覺。

夜半鬼敲門,以前夜深人靜時,虞幼寧還時常出來晃悠。

或是在路上随意挑一個不聽話的小孩吓唬,或是飄到湖邊,拿湖水作明鏡扮鬼臉,亦或是偷聽旁的小鬼八卦。

小鬼不需要歇息,可沈京洲是人,人怎麽可以一直不睡覺。

虞幼寧抱着錦衾,雙膝環抱在身前,眉心點着幾分不解哀愁。

她在地府曾見過猝死鬼,聽說那鬼死前還在為主人家做事,鞠躬盡瘁,連着十天半月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死後成了鬼,眼下的黑眼圈幾乎要垂到地上,一張臉麻木蒼白,地府的小鬼見了,紛紛避之不及。

如若沈京洲也案牍勞形,過勞猝死……

虞幼寧晃晃腦袋,努力将那猝死鬼從自己腦中甩出。

她輕手輕腳掀開帳幔,腳尖落地,不出聲響。

外間的書案上仍壘着如山的折子,摻雜着暗衛送來的密報。

沈京洲剛登基不久,恰逢新舊更疊之際,朝中兩派争得頭破血流。

沈京洲故意撒手不管,任由新舊兩派相鬥。一身白狐裘輕披在肩上,沈京洲凝眉閉目。

月上柳梢,明亮的月光猶如潮水。

沈京洲薄唇緊抿成一道直線,棱角分明的下颌緊繃。

臉上半點血色也無,幾近冷白。

眼前晃過大片大片赤紅的血腥,頭疼目眩。

倏爾,身後傳來極輕極輕的腳步聲。

腳步聲是刻意地壓低,連氣息也屏住了。

沈京洲眉目一凜,他臉上仍是半點表情也無,只是掩在袖中的手指悄無聲息撫過袖箭。

狠戾在眉心一閃而過,指腹撫上袖箭的那一刻。

驀地,一陣熟悉的瑞麟香拂過。

那是在沈京洲寝殿待久才會沾染上的熏香。

戾氣漸退,緊繃的肩頸舒展。

沈京洲默不作聲調整氣息。

燭光搖曳的殿中,虞幼寧蹑手蹑腳踱步至沈京洲身後。

一襲白狐裘曳地,虞幼寧踩着細碎光影,輕伏在沈京洲身側。

她屈膝半蹲在太師椅旁,眉目是止不住的憂心忡忡。

太師椅上鋪着明黃軟席,沈京洲一手扶着眉心,眉眼淡漠平靜。

淺薄光影落在沈京洲身後,他好似谪仙一般,不染一星半點世俗的腌髒。

虞幼寧一手捧着臉,一手輕輕伸至沈京洲眼下,而後無聲吐出一口氣。

“還好沒死。”

倘若沈京洲死了,虞幼寧只怕又要過上饑寒交迫的日子,連糖畫都沒得吃。

虞幼寧雙手合十,學着平日衆人求神拜佛的樣子,悄悄為沈京洲祈禱。

“……長命百歲?”

虞幼寧念叨一半,忽覺不對。

若是自己活到一百二十歲,而沈京洲只活到一百歲,那豈不是自己還要挨餓二十年?

虞幼寧忙不疊收回自己的禱告:“不要長命百歲了,還是比我多活一年好了。”

這樣還能為自己多燒點紙錢。

虞幼寧美滋滋想着,她果然是只聰明鬼!

虞幼寧自顧自小聲嘀咕着,忽而又将腦袋往前湊了湊,目不轉睛盯着沈京洲垂在扶手上的袖口細看。

袖口乃是用金銀絲線繡成的祥雲紋,處處盡顯奢靡華貴。

虞幼寧不動聲色将自己的手指伸過去,同沈京洲的掌心隔空貼在一處。

沈京洲手指修長,一手握住虞幼寧的柔荑綽綽有餘。

深怕吵到睡夢中的人,虞幼寧不敢輕舉妄動,只是虛虛比劃着大小。

滿頭烏發垂至腰際,偶有幾縷碎發輕飄飄從沈京洲掌中拂過。

癢意似有若無。

沈京洲面色不變,只是另外一只攏在袖中的手指輕蜷了一蜷。

良久,殿中的金絲藤紅竹簾晃動。

虞幼寧又輕手輕腳回到榻上。

滿殿燭光氤氲。

沈京洲于悄然夜色中緩緩睜開雙眸。

那雙眸子清明澄澈,抵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動。指尖稍有僵意,似乎還有虞幼寧身上殘餘的熏香。

沈京洲勾勾手指。

倏地,他眸色輕變。

沈京洲緩慢垂下眼眸。

一根長黑發絲不知何時纏在他的指尖,欲墜不墜。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