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虞幼寧好似看見了原主的記憶。

長而窄的甬道, 日光滿地。

宮人烏泱泱跪了一地,誠惶誠恐,瑟瑟發抖。

豆大汗珠從額角滾落, 重重砸在手背。

膝上墊着瓷瓦子, 裂開的瓦片露出斑駁的紋路, 裂痕如檐下兇神惡煞的掌事姑姑,猙獰可怖。

滿園靜默無聲。

遙遙瞧見從殿中走出的宮裝女子,掌事姑姑臉上的嚴厲化成春風笑意,和藹可親迎上。

挽着宮裝女子道:“這大熱天的,娘娘怎麽出來了?”

女子生有一雙丹鳳眼,通身绫羅綢緞,滿頭珠翠。三分嬌嗔七分妩媚, 纖腰袅袅。

舉手投足風情萬種。

麗妃眉眼透着午歇後的慵懶餍足, 染着鳳仙花汁的指甲嬌豔欲滴, 如春日嬌櫻。

泥金真絲绡麋竹扇握在手中,麗妃撫過鬓間的雨鑲紅寶石簪子,嬌靥落滿笑意。

她吐氣t如蘭:“繼續。”

不緊不慢的兩個字落下,園中再次落下一聲慘叫。

衣衫褴褛的嬷嬷躺在春凳上,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全身無一塊是好肉,斑駁血跡流淌一地。

“奴婢、奴婢什麽也沒有看見。”

氣息孱弱, 嬷嬷有氣無力。

園中噤若寒蟬, 無人聽清嬷嬷口中含糊不清的言語。

只知嬷嬷是給六公主帶了閑書, 惹了麗妃動怒,這才遭了杖打。

烏木長廊下掠過一道石榴紅的身影, 小姑娘雲堆翠髻,點染曲眉。

“母妃, 母妃我錯了。”

隔着氤氲的日光,虞幼寧看不清虛小公主的相貌,只是聽見她一聲接着一聲的哀求。

樹影斑駁淩亂,細碎日光穿過樹梢,落在麗妃如玉的手指上。

她唇角挽起幾分譏诮,不去看哭得将近斷氣的小公主,也不去看滿園戰戰兢兢的宮人。

狹長的鳳眸半眯,指尖輕擡。

立刻有宮人上前,死拉硬拽拖走伏在嬷嬷身上的小公主。

六公主不得麗妃寵愛,宮中人盡皆知。

無人敢替小公主說話,也無人敢忤逆麗妃。

暮色四合,烏金西墜。

園中的血腥味疊着落日餘晖,久久盤旋在殿宇上空,經久不散。

黏稠惡心。

掌事姑姑小心翼翼攙扶着麗妃,小聲道。

“娘娘放心,都處置幹淨了。那日是奴婢大意,竟教她瞧見。如今宮裏只知娘娘是為着六公主處置宮人,不會知道別的。”

麗妃踩着雙色緞孔雀線珠芙蓉軟底鞋,巧笑嫣然,餘光瞥見哭暈在地的小公主,面露嫌棄。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讓人好好看着,不許她再出寝殿半步。”

驕陽如火,晚霞如胭脂吐露,空中半點花香也無,只有彌漫開來的血腥氣息。

虞幼寧飄蕩在空中,好似也聞到了。

惡心作嘔的氣息如重山堆積在心口,虞幼寧眉間皺起,夢中也不得安寧。

重重霞影紗低垂,虞幼寧低聲呢喃,口中念念有詞。

“母妃、母妃……”

驟然從夢中驚醒,虞幼寧雙目瞪圓,眼角淚痕未褪。

烏黑睫毛上綴着晶瑩淚珠,虞幼寧一雙淚眼婆娑。

錦衾之下,虞幼寧身影孱弱嬌小,萦繞在夢中的血腥氣息如影随形。

虞幼寧轉身,目光落在自己敷着傷藥的肩膀上。

如雪凝脂肌膚似染上點點紅梅,嫣紅血珠子滲透中衣。

虞幼寧緩慢眨動眼皮,後知後覺自己不是刀槍不入的小鬼,而是肉.體凡胎。

她替沈京洲擋了箭,自然會受傷。

指尖抵在傷處,黏稠的血珠子染紅指腹。

虞幼寧好奇湊近指尖嗅聞。

腥的、臭的。

如夢中所見盤繞在園中的血霧。

虞幼寧胸腔惡心翻湧,她捂住心口,幹嘔兩三聲。

蓬松烏發滑落在腰際,倏爾,一人伸手,替虞幼寧挽起青絲。

虞幼寧茫然仰起頭。

如晦光影中,沈京洲長身玉立,黑眸淡漠平靜。

視線下移,落至虞幼寧的指尖。

沈京洲一手握着巾帕,柔軟細膩的帕子撚過虞幼寧指尖,血跡頃刻消失殆盡。

他沉聲:“為什麽推開我?”

黑眸擡起,一瞬不瞬盯着虞幼寧。

虞幼寧怔怔:“我……”

大抵是做鬼久了,虞幼寧總以為自己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忘記凡人脆弱,是會受傷的。

虞幼寧紅唇嗫嚅,貝齒咬住下唇,欲言又止。

“不知道。”

只是出于本能,且那時她也沒想過自己會受傷。

沈京洲唇角挽起,輕哂:“若是別的人,殿下也是這般奮不顧身?”

……別的人?

虞幼寧凝眉思忖。

在這偌大的宏偉磅礴的殿宇,除了沈京洲,虞幼寧所認識的,也不過是紀澄和趙蕊。

同是好友,倘若他們受難,虞幼寧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

虞幼寧如實颔首,一五一十道出心中所想。

虞幼寧一字一頓。

“陛下是說紀澄和趙蕊嗎?若是他們有難,我自然也會相助。書上說,講義氣的人,會為好友兩肋插刀。”

她是講義氣的小鬼,當然也不會置好友于險地不理。

院中秋雨婆娑,虞幼寧似乎睡了一日一夜,醒來時天色未亮。

薄霧如霜,青石甬路。

立在眼前的黑影遲遲不曾移開。

陰潤竹影在夜雨中飒飒作響,沈京洲黑眸深沉晦暗,他盯着虞幼寧,半晌,忽的溢出一聲笑。

“日後再有這種事,不必管我。”

虞幼寧懵懂揚起雙眼,疑惑沈京洲是在怪罪自己不自量力,多管閑事。

蛾眉蹙起,似心中不悅。

沈京洲淡聲:“我不是紀澄那樣的廢物,需要旁人相助。”

原來不是怪自己。

虞幼寧再次展露笑顏。

多福躬身入殿,雙手捧着藥碗恭敬上前,濃重的苦味無孔不入。

虞幼寧大驚:“這藥是我的?”

藥汁前所未有的苦澀,似乎還裹挾着一股酸味。

虞幼寧一張小臉皺成一團。

多福笑着道:“自然是殿下的,這藥是老奴親自盯着煎的,還有一副二和藥,如今還在竈上熱着呢。”

虞幼寧如遭晴天霹靂,驚天噩耗。

她緩慢轉過腦袋,下意識去尋沈京洲的身影。

手指握住沈京洲的廣袖,輕輕往下拽動。

“陛下,這藥……可以不喝嗎?”

虞幼寧怯怯,聲音細若蚊音,“我覺得我沒什麽事,可以不吃藥的。”

“不可。”

沈京洲不容置喙,他唇角噙着笑,眼中卻半點溫和也不見。

“殿下不是還想為好友兩肋插刀嗎?總得先養好了身子再說。”

虞幼寧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誠然這話是她自己說的,只是到了沈京洲口中,卻怎麽聽怎麽奇怪。

虞幼寧怏怏不樂垂下腦袋,抿唇從多福手中接過藥碗。

磨蹭多時,也只喝了半碗。

不知是不是做久了人,虞幼寧越來越不能吃苦了,有時對着膳食糕點還挑三揀四。

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未施粉黛,煙籠柳眉,白淨似玉。

虞幼寧從藥碗中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烏發散落于肩上,淚睫簇簇。

她巴巴望着沈京洲,琥珀眸子瑩潤通透。腕骨瘦弱伶仃,掩在松垮的錦袍下。

沈京洲笑笑,面不改色:“繼續。”

……

連着在榻上待了兩日,虞幼寧肩上的傷口逐漸開始結痂。

秋雨初歇,群山籠罩在袅袅雲海中。

虞幼寧臨窗坐在炕上,支棱着一只耳朵聽園子傳來的喜訊。

多福一手提着袍角,疾步匆匆穿過抄手游廊,眉梢眼角堆滿笑意。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陛下剛剛又得了一頭白狐。”

今日是秋狩,虞幼寧本該在高臺上遙望,無奈肩上的傷口仍未痊愈。

她本想偷偷溜去高臺,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出自杜甫《蜀相》)

沈京洲一眼看穿虞幼寧心中打的如意算盤,他淡聲笑道。

“殿下想去,也不是不可。”

“若是傷口裂開,再讓劉太醫開兩劑藥就是,不是什麽大事。”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落下,虞幼寧霎時偃旗息鼓,再不敢多言。

她實在不想喝藥了。

“都怪沈京洲。”

仗着沈京洲不在,虞幼寧小聲嘟囔,出聲抱怨。

若不是沈京洲不許,她如今人在高臺,也不用讓多福來回兩邊跑。

多福讪讪幹笑,佯裝自己不曾聽見虞幼寧直呼沈京洲的大名,垂手侍立在廊下,隔着窗子笑道。

“陛下這也是為了殿下,獵場人多,若殿下再磕着碰着,豈不成了罪過?倒不如安心在寝殿歇着,陛下那邊,自有奴才盯着呢。”

虞幼寧一手捧着臉:“那陛下會贏嗎?”

她還惦記着自己的全部身家呢。

也不知沈京洲能不能獵到野兔,她觊觎烤兔子很久了。

“哎呦呦,殿下這話說的。”

多福眼角笑出褶子,“陛下的騎射,殿下難不成還不清楚?”

多福挨個念着沈京洲今日得手的獵物。

“旁的不說,這白狐最是狡猾。還有先前的猛虎,只怕除了陛下,也無人敢獨自同猛虎赤手搏鬥。”

虞幼寧膽戰心驚,一顆心高高懸起:“怎麽只有陛下一人,他沒帶侍衛嗎?”

多福一噎,如實道:“陛下不喜歡旁人跟着,都是單槍匹馬進的林子。”

……

獵場振臂高呼,歡呼聲如潮湧,此起彼伏。

沈京洲面無表情,石青色長袍上沾滿斑駁血跡,他手上提着一個獸腦。

血珠子蜿蜒流淌一地,淅淅瀝瀝從手背滑落。

宮人忙忙上前,恭敬從沈京洲手中接過獸腦。

餘光瞥見沈京洲手背的傷痕,宮人大驚。

“陛下,可要奴才去請劉太醫?”

“不必。”

沈京洲目光涼薄從自己手背上掠過,傷口約莫兩寸多長,血肉模糊。

沈京洲淡漠收回目光。

眼前忽然閃過虞幼寧夢魇的一幕。

錦帳四面垂落,虞幼寧蜷縮在榻上,淚水沾濕了錦衾。

她怕是不知,自己喊了一夜的“t母妃”。

虞幼寧害怕麗妃,也恐懼那長久不散的血腥味。

她像是被困在那一場噩夢中,久久不曾清醒。

沈京洲眸色如晦,指骨無聲掠過手上猙獰的傷口,并未如往日那般置之不理,亦或做些旁的事。

“罷了,讓劉藺過來。”

……

沈京洲換了一身紅絲織錦彈墨琵琶袖長袍,腰間束着青金如意縧,鑲滾彩暈錦绛紗大氅披在肩上。

白玉扳指在掌心轉動,穿過月洞門,園中悄然寂靜。

燕雀自長空掠過,撲簌簌落下細碎羽翎,正好從沈京洲眼前飄落。

暖閣并未掌燈,半點光影也見不到。

多福氣喘籲籲跟在沈京洲身邊,寸步不離。

遙遙瞧見暖閣門窗緊閉,多福窘迫笑道。

“殿下今日怕是傷了神,這會子才歇下了。”

多福搜腸刮肚,揀着好話說與沈京洲聽,“陛下怕是不知,殿下一整日都記挂着陛下。”

沈京洲笑道:“朕瞧她是惦記着她全部的身家。”

多福咧嘴笑:“那也是殿下待陛下的心意,先前殿下還特意囑托奴才,讓廚房備些乳鴿湯,好讓陛下暖暖身子。”

一路走,多福一路陪着笑。

忽覺沈京洲長袍上的熏香比往日濃厚些許。

他輕輕皺眉。

沈京洲的衣裳自有宮人打理,宮人經驗老道,斷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除非……

多福悄悄擡眼,拿眼珠子細瞅沈京洲。

除非,是有人特意叮囑。

滿腔疑慮積攢在胸腔,多福不敢窺探沈京洲的心思,只亦步亦趨行在沈京洲身邊。

轉過花障,多福識趣退下。

烏木長廊下偶有日光殘留,金光如星辰點綴,淌在沈京洲腳邊。

楹花窗子驀地推開,落日西斜,一束紅楓忽然出現在沈京洲眼前。

虞幼寧從紅楓中探出一個腦袋,笑眼如月。

“陛下,送給你。”

楓葉如畫,層林盡染。

虞幼寧如今離不得別院,這楓葉是她從後山尋來的。

虞幼寧趁機抱怨,“若不是陛下不讓我出去,我還能送更好的。”

一束紅楓握在沈京洲手心,似攥住滿園秋色。

虞幼寧小聲念叨:“這楓葉可是我尋了好久才找到的,滿園再找不出比它更标志的。”

旁的不是枯枝落葉,便是蟲雀啃咬。

一簇微不足道的紅楓,落在虞幼寧口中,卻好像貴重如萬金。

沈京洲聲音懶散:“怎麽不給紀小公子送去?”

“送去了呀。”虞幼寧彎彎眼睛,她一手托着下巴,白皙修長的手指在楓葉上點了一點,知無不言。

“我也給趙二小姐送了。”

上回見面,梨梨一直在午歇,虞幼寧不敢上前叨擾,只隔着窗子遠遠瞧了一眼。

小貓長得快,一天一個樣,如今小貓身上毛發漸長。

趙蕊還說要送虞幼寧一只。

沈京洲眸色暗下,半曲指骨輕敲窗沿。

虞幼寧唇角笑意燦若春華,下巴抵在手背,虞幼寧揚着一雙笑眼道。

“不過只有陛下的楓葉是我親自尋的。”

“陛下……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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