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烏金墜在虞幼寧身後, 瑞獸紋素軟緞氅衣披在肩上,氅衣上的瑞獸紋乃是用金銀絲線織成,在日光中熠熠生輝。
燦如金玉珠翠。
好似此刻虞幼寧亮堂的一雙眼睛。
天真、懵懂、不谙世事。
這是虞幼寧逃離那一方陰冷昏暗的別院後才有的眼神。
虞幼寧懼怕刺鼻腥烈的血腥氣, 即便是夢中, 也避之不及。
沈京洲眸色漸暗。
落日餘晖照不到的地方, 那雙晦暗眸子灰冷陰郁。
他勾唇輕笑:“殿下還真是深謀遠慮。”
沈京洲指骨半曲,在窗上敲了一敲。
“我還未答應,殿下連聘禮也備好了。”
……聘、聘禮?
虞幼寧看看沈京洲手中的大雁紙鳶,又看看面露戲谑的沈京洲。
恍惚晃了晃腦袋。
原來大雁是聘禮,是她心急搞錯了。
虞幼寧面露羞赧,強行為自己挽尊。
“聘禮、聘禮也無妨罷。”
反正成親都是她和沈京洲兩人。
虞幼寧眉眼笑彎,澄澈空明的一雙杏眸綴着細碎的金箔。
“陛下喜歡才是最最要緊的。”
沈京洲稍稍一怔, 唇角難得染上一點笑意。
“花言巧語。”
虞幼寧眨眨眼珠子, 暖黃日光如潺潺流水, 淌在虞幼寧腳邊。
她似是對沈京洲的誤解頗有怨言。
“這也算花言巧語嗎?”
虞幼寧揚着腦袋,目光灼灼,纖薄細膩的絨毛落在黃昏中。
杏眸圓睜,虞幼寧紅唇抿緊,為自己正名。
“可我真的真的很喜歡陛下。”
虞幼寧的嗓音輕而緩, 如雨後醉人的酒香,醞釀着誘人的香甜。
瑩潤紅唇飽滿光澤, 那雙總是凝望沈京洲的眼睛睜得很大, 好似一眼能看透虞幼寧的全部。
虞幼寧就像是璞玉, 纖塵不染,幹淨瑩徹。
不像沈京洲。
沈京洲眼眸沉沉, 烏黑的一雙眸子辨不出喜怒,他挽唇, 漫不經心道。
“有多喜歡呢?”
虞幼寧錯愕,鴉羽睫毛在風中抖動。
凡人的喜歡,竟然也有量詞嗎?
虞幼寧臉上的詫異不曾逃過沈京洲的眼睛,他垂首,視線不偏不倚和虞幼寧對上。
勾着的唇角不變。
沈京洲好整以暇道:“殿下喜歡我什麽。”
似是篤定虞幼寧答不上來,沈京洲聲音緩緩,一成不變。
倘若那日将虞幼寧從冷宮拽出的是旁人,她應也會對那人心懷感激。
世上厭惡憎恨沈京洲的人多如江中鯉,沈京洲早習以為常,司空見慣。
沈京洲聲音很輕很輕,又問了一遍。
“虞幼寧,你喜歡我什麽?”
詫異在虞幼寧眼中凝聚,她紅唇張了張,欲言又止。
“我……”
沈京洲輕瞥視虞幼寧一眼,忽而抽身往後推開。
轉首側眸。
朱紅長袍倏地被人攥住,虞幼寧輕盈聲音在沈京洲背後落下。
“我不知道。”
沈京洲面不改色,似早有所料,烏黑眸子淡漠如水。
虞幼寧眉眼低垂,白淨如玉的手指拽着沈京洲的衣袍。
她不解。
喜歡沈京洲太多太多了,連虞幼寧也不知自己是何時動的心。
虞幼寧喃喃低語:“我只是……喜歡陛下。“
颀長身影久久停留在青松木地板上,沈京洲唇角勾起幾分自嘲。
“虞幼寧,我不是什麽好人。”
世人眼中殺人不眨眼的閻王羅剎才是沈京洲,而不是虞幼寧眼中的救世主。
她從未見過沈京洲的“惡”。
虞幼寧不明所以。
朦胧日光晃悠,漸漸消失在虞幼寧腳邊。
她緩慢低垂眼眸。
半晌,思緒回籠。
虞幼寧眉眼擡高,目光越過楹花窗子,倏然“噫”了一聲。
面露困惑。
臨窗炕上的大雁紙鳶不見了蹤影,唯有滿地餘晖殘留。
鴉雀喑啞掠過長空,輕薄羽翎從半空飄落。
虞幼寧兩手空空如也,纖細身影慢慢穿過烏木長廊。
曳地長裙繁瑣華麗。
先前教虞幼寧做紙鳶的宮人,戰戰兢兢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遙遙瞧見翩跹而至的虞幼寧,宮人手忙腳亂上前,心驚膽戰。
“殿下,紙鳶……陛下可還喜歡?”
那紙鳶是她一針一線教的,若是能入沈京洲的眼,宮人臉上也有光。
眼角瞥見虞幼寧怏怏不樂的眉眼,宮人心口一緊,忙不疊跪地叩首。
“殿下,奴婢、奴婢……”
她以為是自己手藝不精,連累了虞幼寧。
虞幼寧茫然:“你跪着做什麽?”
宮人欲哭無淚,泣不成聲,誠惶誠恐。
虞幼寧柔聲:“你起來罷,那紙鳶陛下并未說過不喜。”
強忍着同生人說話的恐懼不安,虞幼寧握緊手中的絲帕,輕聲道。
“你可知馬場如何走?”
若是想獵大雁,她還得先學會騎馬。
許是虞幼寧聲音含糊低低,又或是宮人沉浸在惶恐不安的情緒中,她疑惑睜大眼睛。
“……殿下說的什麽?”
“馬場。”
虞幼寧言簡意赅。
她往日同沈京洲相處的時日最長,言談舉止也學了五六分,只是虞幼寧并未察覺。
虞幼寧輕咳兩聲,無人知曉她裝腔作勢下藏着的緊張害怕
虞幼寧一字一頓:“我明日想去一趟馬場。”
宮人聞言,忙忙應“是”,躬身退下備着。
萬事開頭難。
眼見無人欺負自己,虞幼寧又開始狐假虎威。
“還有,讓廚房備點棗泥糕,先前的松茸我吃着還好。”
宮人哪敢忤逆虞幼寧的話,連聲應“是”。
虞幼寧若是有尾巴,此刻定然晃得人眼花缭亂。
虞幼寧頗為遺憾。
倘或她做鬼時就認識沈京洲,學會他的一言一行,只怕地府也無鬼敢欺負自己。
虞幼寧腳步放緩,如數家珍:“還有櫻桃酥,蓮子羹……”
宮人左右為難,遲疑道:“這……”
虞幼寧本想學沈京洲敲敲扶手,可惜此刻在院中,無扶手可敲。
虞幼寧只得暫時歇了心思,她苦惱皺眉。
宮人忙忙解釋:“櫻桃酥難克化,陛下先前囑咐過,殿下不可多吃。”
原來是沈京洲事先有過叮囑,并非宮人故意克扣。
虞幼寧雙眉舒展,颔首:“我知道了。”
……
許是提早知曉虞幼寧的到來,馬廄早早有宮人侍奉灑掃,半點難聞的氣味也無。
宮人為虞幼寧牽來一只棗紅色的小馬,他手心腦門都是薄汗。
顫巍巍朝虞幼寧躬身行禮。
“奴才、奴才見過殿下。”
虞幼寧目光越過小太監,心中疑惑不解:“……腳凳呢?”
輕飄飄三個字落下,小太監突然趔趄跪倒在地。
“奴才、奴才……”
小太監前言不搭後語,說話語無倫次。
虞幼寧眉間輕攏。
忽然耳邊落下一記閃亮的耳光,虞幼寧唬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開兩三步。
她雙眸震驚。
小太監不知何時揚起了臉,擡手自扇巴掌。
清晰的指印當即印在臉上。
一聲接着一聲。
小太監口中念念有詞:“奴才知錯了奴才知錯了,求殿下恕罪。”
聲聲泣血。
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凄厲尖銳的嗓子透着無盡的倉皇無措。
虞幼寧疊聲讓人起身。
小太監恍若未聞,巴掌連着落在自己臉上。
末了又朝虞幼寧磕頭。
聲聲響亮,額頭撞出血珠子。
他口中喚的也不再是“殿下”,而是“陛下”。
而後又開始仰天長笑。
虞幼寧驚慌失色,千言萬語哽在喉嚨。
透過那張血臉,虞幼寧隐約記起什麽,額角陣陣起疼。
只覺眼前這張臉似曾相識。
小太監跪在地上,掙紮着想要去抓虞幼寧的袍角
虞幼寧慌不擇路往後跌去半步。
可惜還t是晚了一步。
袍角沾上三三兩兩的血珠子,殷紅的血腥氣好似沿着日光彌漫在鼻尖。
虞幼寧面色大變。
忽而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一人疾步行至虞幼寧身前。
他冷聲:“來人。”
紀澄面無表情,一聲令下,立刻有小厮從身後走出,連拖帶拽将小太監拉走。
地上殘留的血跡還在,星星點點。
獵場風聲鶴唳。
小太監鬼哭狼嚎的慘叫聲似乎還在上空盤旋。
虞幼寧驚魂未定:“他、他剛剛是怎麽了?”
紀澄轉首瞥視虞幼寧:“你不記得他?”
虞幼寧眉間輕攏。
紀澄輕聲道:“他幹爹姓朱,以前曾在冷宮當值。”
最先克扣虞幼寧膳食的,也是這位姓朱的太監。
紀澄聲音慢悠悠,“前些日子剛被下了大牢,被處以淩遲。”
當時克扣了虞幼寧多少膳食,沈京洲便讓人從他身上割下多少皮.肉。
随後又将半死不活的人丢入猛獸籠中。
朱太監在宮中收了不少幹兒子,那些人或多或少也曾貪過虞幼寧的份例。
除了剛剛的小太監。
可惜目睹幹爹的死狀後,小太監也逐漸變得瘋颠,連話也說不清。
不知怎的今日竟出現在馬廄。
紀澄聲音輕輕:“你一直待在行宮,應當還不知道宮裏近日鬧翻了天。”
幾乎稱得上血洗。
宮中人人自危,朝臣多有上書勸谏。
虞幼寧想起昨兒半夜還在會見大臣的沈京洲,若有所思。
紀澄擡眼,目視前方的枯藤老樹。
衆人都以為沈京洲是在為虞幼寧出氣,他卻覺得不是。
紀澄冷笑連連:“陛下若是這般意氣用事的人,這天下也不會落到他手中。”
這話稱得上大不敬,虞幼寧眉尖輕蹙。
紀澄雙手捏緊,手背青筋暴露。
于他而言,沈京洲是将虞幼寧當作靶子,拿虞幼寧作文章,趁機除去異黨。
紀澄負手在背後,譏諷一笑:“只怕再過些時日,朝中就該嚷嚷着‘清君側’了。”
槍打出頭鳥。
虞幼寧定難逃一死。
虞幼寧不悅:“你怎知陛下會對大臣言聽計從?”
紀澄反唇相譏:“他若是為你好,就不會扯着你的名號做事。”
紀澄沉着臉,他如今也在軍營做事,耳聽八方。
“除了姓朱的大太監,你可知其他人是怎麽死的嗎?”
“殿下,你以為陛下是什麽好人?”
紀澄一字一句,一樁樁一件件,替虞幼寧還原地牢宮人死去的慘狀。
日光一地,虞幼寧卻好像聞到地牢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和夢中被杖罰的老嬷嬷重疊在一處。
頭疼欲裂。
虞幼寧心口泛起陣陣惡心。
她臉色白了又白,半點血色也無。
衆鳥歸林,四面針落可聞,杳無人煙。
“殿下先前不是還好奇西北的大漠落日、還想去金陵泛舟嗎?”
紀澄朝向虞幼寧,笑着出聲。
虞幼寧猛地仰起臉,強忍着心口的惡心:“你這話……是何意?”
紀澄壓低聲音,語速飛快。
他朝虞幼寧拱手行了一禮,目光堅定,沉穩不移。
“殿下是林中鳥,本就不該困在方寸之間。”
“三日後陛下會去西山狩獵,如若殿下想離開京城,我願助殿下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