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智者千慮亦有失
鳳君被團團圍住。
蜃妖懷抱琵琶,随手撥了一根弦,笑道:“尊主猜得不錯,你果然會選擇獨闖望月宮。當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若按着地圖,我們還真拿你沒辦法,只能硬碰硬的來。現在嘛,你孤身一人,便只能淪為我們的魚肉了。”
鳳君聽出來了。蕭随風給的地圖是真的,但由于這地圖給得過于巧合,過于真實,她并不相信。蜃妖嘴裏的這位“尊主”正是拿捏了她的這點心理,待她孤軍深入之時,設下埋伏,欲以合衆之力圍殺她。
鳳君掃了眼身周冥差們和怪物的殘軀,面上神色未變,仍是一貫的三分笑意,七分慵懶:“你們那地方叫望月宮啊,名字很好聽。”
她語氣輕快,好似只是在說一處風景名勝。
“你怎還笑得出來?還有心情評點名字好聽不好聽?”蜃妖有那麽一會兒的愣神,嬌媚的面容流露出疑惑之色。她覺得,鳳君不該是這樣的反應。
“哦?這名字是有什麽禁忌,不能點評嗎?”鳳君眨巴着眼,問道。
蜃妖有點懵:“那倒沒有。”
“那為何不讓本君點評?本君點評一番,能削弱你們的戰力?”
“不能。”
“本君點評一番,你們一高興會放我走?”
“不會。”
“本君點評一番,能策反你們?”
“不能。”
蜃妖皺眉,這什麽跟什麽。
“既然沒什麽問題,緣何不讓點評呢?”鳳君又将問題繞回了原點。
蜃妖:“……我們傾巢而出,你不該覺得很有壓力嗎?”
鳳君手掌上跳躍着一團小火焰,她漫不經心把玩着:“壓力?那是什麽東西?”
“……”
難道,這位上界的女神君能以一人之力對付她們這許多人?還是留有什麽後招?蜃妖心裏打起了鼓,下意識朝柏樹上的蕭随風看去。
蕭随風翩然而下,輕轉竹笛,端的是玉樹臨風。
“君上臨危不亂,随風欽佩。若是您那一雙眼沒有瞎提溜轉,也許更讓人信服一些。”他不着痕跡地擋在蜃妖身前,“丁伶琵琶彈得出神入化,編織幻境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惜,資質有限,确實是我們這一圈人裏的薄弱處。”
蕭随風一語道出了鳳君在那胡掰瞎扯的目的。
确實,鳳君說話間,已經初步評估了這些人,也确定了蜃妖丁伶可以作為她突圍的地方。所以,她故意同她瞎扯,等待對方露出些破綻來。
可惜,被蕭随風看出來了。
鳳君也不惱:“你們說傾巢而出,本君怎麽看都覺得少一個。”
這是想将閑聊進行到底了嗎?蕭随風失笑:“君上覺得少了誰?”
“自然是你們尊主。本君莅臨望月宮,這主人怎能不出來迎接呢?本君堂堂不周山女君,這點排場還是要給的吧?”
“他嗎?”蕭随風笑容古怪起來,“已經來了。”
蕭随風話音一落,鳳君便聽到身後不遠處輕踩枯葉的腳步聲。她回眸望去,兩道颀長的身影漸漸顯露出輪廓來。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蔚珃徐徐行來,眉宇間柔和依舊,只是周身氣勢盛了,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凜然的威嚴。
鳳君目光一顫,掌中的小火焰倏忽熄滅,一貫從容淡定的笑終于僵在了臉上。
“你……你沒事了?”火光倒映在淺紅色眸子裏,忽明忽暗,“不對!你便是這些妖魔的尊主!你沒有受傷,從頭到尾都是謊言!”
鳳君的反應比誅離快得多,乍見蔚珃,有些想不通的地方,豁然開朗。
“我助你運化靈力,一再失敗,平生所未見。其實原因很簡單,是你故意封閉本源,任其他靈力肆意橫行,以呈性命垂危之假象,乃至奪舍之假象。”
“你假裝重傷,我便也從未懷疑過你。當真是好謀算!”
鳳君現在的心情相當複雜。她氣惱于蔚珃機關算盡,更氣惱于自己昏了頭,竟真的沒有對他有一絲一毫的懷疑防備。要知道,連玄商她都沒完全放心!對衹瀾,更是從頭懷疑到了腳!
蔚珃目光深深:“君上怎麽斷定我不是被奪舍了呢?”
都撕下假面了,還想着騙她?鳳君眉頭一挑,神色不知是喜是怒:“師兄從不欺我。他奪舍的動機,我也始終想不通。但如果這些妖魔背後的人是你,往日種種都是你設計的,許多事就想得通了。”
“初遇你那日,你對異化的夔龍處處留情,不是你天性溫和良善,不忍執行冥司的職責,而是因為,它是你試驗的對象。蕭随風交給我的那兩冊所謂的顧淮的手稿,其實并非出自顧淮之手,而是你。你借由此殘稿,将淬煉魑魅魍魉的髒水潑給了他,反正死無對證,他沒法替自己辯護了。”
“那日,我丢了煥日神槍,在場的除了衹瀾,還有你。我質問衹瀾的時候,他竭力否認了,那剩下的那個你也更可疑。”
“還有蜃妖的幻境,是你派她編織幻境來探查我的身份。所以,你才會出現在我的幻境裏。”
“玉光川的燭龍之魂想要告訴我冥君的死訊,你拔劍刺向她,不是擔心我,而是怕她透露細節給我。”
“我假意問各冥司要人去清剿永夜林。你看出來了,我意不在此,便順勢裝作重傷。若我想救你,就必須盡快取回煥日神槍,将那股靈力引渡回師兄元神。如此,清剿永夜林便必須是真的清剿。然後,便是現在這樣了。”
鳳君慢條斯理地将一件又一件事情複述了一遍。
蔚珃唇角微微一勾,茶褐色眼底流轉着看不懂的神色:“君上說的,大差不差。但有四點不對。”
“第一,那手稿确實是顧淮的,他為尋求增長修為的方法,淬煉魑魅魍魉千餘年,異化的元神、正常的元神,死于他手者不計其數。”
“第二,君上的煥日神槍是我藏起來的,但卻不是我取下的。你救那個少年的時候,他故意扯斷了您脖子的繩,将那東西丢了。我出于好奇,便撿走了。”
“第三,燭龍之魂只是聽說冥君死了,并不知道細節,也不知道誰動的手。她那時是想誘騙君上,奪取您身體。”
“第四,重傷不是裝的,起初靈力亂蹿,确實有些傷。不過,幸得君上相助,在魔氣被驅散之時,靈力便已穩了下來,傷也好了。”
蕭随風奇怪地看了蔚珃一眼。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阿珃在解釋,想讓鳳君沒那麽生氣。
鳳君已經平複了心緒,她緩步走向蔚珃。一旁的妖魔們見狀,警惕地想要圍過來擋住她,被蔚珃一個眼神斥退了。
“這些細節并不重要。”她在蔚珃身前站定。
“重要的。”蔚珃定定地看着她,眸光流轉,情緒莫測,“我希望在君上面前,罪孽能少一樁就少一樁。”
鳳君表示,她不是很能理解蔚珃的邏輯。這事都做到這程度了,多一樁少一樁,能有什麽區別。是能影響他圍殺她的決定,還是能影響她清剿他的決心?
蔚珃将鳳君不以為然的神情盡收眼底。他沒有再說話,茶褐色眼睛裏有光隐沒在漆黑的眼瞳中。
沉默在兩人之間鋪開。
此時,心情複雜的不止是鳳君,還有蔚珃。其實,他不喜歡這樣兩相對峙的場景,也不喜歡被鳳君用如此冷靜的目光注視。若她能因欺騙而出離憤怒,或質問,或動手,他的心情或許還不會如此糟糕。
他想,她到底還是不怎麽在意他的。
“冥君呢?”鳳君想起,她還沒問他關于冥君的事情。
“顧淮淬煉魑魅魍魉,聚其靈力為己用,偶然煉得了一只魑魅魍魉生出魔骨,複得神志。但他也只得了那麽一只,後來的那些,是我依着他的筆記煉化的。奇怪的魑魅魍魉多了,冥君察覺有異,便循着痕跡找到了永夜林。彼時,他神力全失,不敵衆妖,在望月宮的防禦法陣中消失了,再沒出現。”
“消失?”鳳君注意到,蔚珃的用詞是消失,而不是消殒。
“對,他消失了。冥君智絕天下,沒有親眼見到他死,不敢妄下結論。那日君上現身荒郊,我曾懷疑是冥君所設圈套。因為——”蔚珃的目光越過鳳君看向她身後,低沉溫柔的語調拉得很長,“實在太像了。”
鳳君順着蔚珃的視線看去,那裏站着一個紅衣女子,姿容清麗,眉間魔印狀如輕羽,可惜,一雙眼空洞無神。她美則美矣,卻更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娃娃。
鳳君記得,蕭随風曾将她與蔚珃的姐姐作比較,還拉踩了一番。現在又聽蔚珃說了一句“太像了”,顯然,這個紅衣女子就是蔚珃的姐姐。
可是,蕭随風不是說她死了嗎?她明明還在,還能一戟殺死顧淮,怎麽能說死了呢?鳳君很是疑惑。
像是看出了鳳君的疑惑,蔚珃繼續說道:“她是我姐姐慕容非顏,就是那只淬煉出魔骨的魑魅魍魉。當年,她帶我逃離九殿失敗,被顧淮扔進了魑魅魍魉群。她被魑魅魍魉吞噬,又以自己的意志主導了混沌的魑魅魍魉,重傷了顧淮。如此,我才得以逃出顧淮魔爪。而她——”
“非生非死,有自己的意識又好像沒有自己的意識。她會去做一切我吩咐的事,但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如一個被操縱的傀儡。”
蔚珃聲線沉沉,舉步走近鳳君。兩人間只隔了一個手掌的距離,鳳君甚至能感覺到他拂過耳畔的呼吸。
鳳君收回看着慕容非顏的視線,轉頭便撞進蔚珃深沉的眼眸裏。她心跳漏了一拍:“你是為了讓她恢複神志,才去研究那些魑魅魍魉的?”
蔚珃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雖是情有可原,但這并不能作為豢養妖魔的借口。”鳳君朝後退了一步,拉開了彼此的距離,“下一個問題,你怎知哪些冥差會跟本君過來?在他們身上做了什麽手腳?”
蔚珃神色一黯:“我不知道君上會帶哪些人,只是在所有探查過據點的冥差身上植入了一只魑魅魍魉。它們會在特定的時候吞噬元神,破體而出,比如月圓之夜的子時。”
鳳君臉色變了變。若蔚珃說的是真的,所有派出去的冥差都被魑魅魍魉附體,那此時玄商的大營定然也亂成了一鍋粥。
也就是說,鳳君沒有後援。至少在這一兩個時辰內,她等不到玄商的支援。
果真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鳳君深吸一口氣,鎮定了下來:“最後一個問題,誅離和衹瀾呢?”
“死了。我殺了他們。”
聞言,鳳君只覺腦袋裏一陣嗡嗡響,丹田處的靈力躁動着,隐隐有威壓散出。
妖魔們察覺到氣氛有變,紛紛戒備起來。
不過,那強悍的氣勢只有一瞬,鳳君很快冷靜了下來,斂了周身氣勢。她知道,如今自己處于劣勢,不能輕易出手,必須将心中那強烈的情緒壓下去。
蔚珃對鳳君的反應并不滿意,于是又加了一把火:“君上想看看沾在我劍上的、他們的血嗎?”
說話間,蔚珃已經搭上劍柄,将含光抽出來一小段。
鳳君大覺不妙,一把抓住了蔚珃的手,将劍推了回去。她知道,一旦蔚珃拔出了劍,他這次的絞殺行動便也開始了。
她不能讓他拔劍!
這團團包圍之下,她沒那個自信能沖出去。
蔚珃垂首看着兩手交疊之處,鳳君纖長的五指覆在他手背上,瑩白如玉。
“本君愛好和平。”蔚珃不松手,鳳君便也不松手,“刀劍無眼,打打殺殺的,有礙觀瞻。”
“……”所有人都噤了聲,面露古怪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