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50
房間裏設了香薰, 睡前又吃了粒褪黑素,簡容一覺睡到日頭高起。
蔣照起床後披上外衣,坐在角落裏的軟沙發上,腿上放着筆記本, 颀長的指覆在鍵盤上。
他的身側, 絲絲縷縷的光芒從窗簾裏投進來, 揚起一片塵灰。
簡容迷糊中擡眼, 盯着光下的地板看了一會兒,随後才注意到身側已空,而蔣照耳朵邊的發色被光穿透。
自旅行以來,蔣照雖然帶了筆記本,卻沒有打開過。
他跟簡容承諾了不會在外處理工作, 簡容信他,他也做到了。
可如若有緊急的事情,也不是他不想處理就能不處理的。
所以簡容沒有多想, 亦或是沒有推着自己去想。
就當他是事務要忙吧。
室外涼寒,房間裏卻很溫暖, 且地上鋪了地毯, 簡容光着腳就下床了,拿了條圍巾來披着,她走到蔣照身邊,打開了窗簾,屋內逐漸明亮起來。
天地澄瑩,放眼各處顏色明晰,像是調了飽和度一樣。
不知不覺中, 蔣照放下筆記本起身,在她身後抱着她。
簡容握住蔣照搭在自己腰上的手, 偏轉頭看他一眼,與他對視片刻。
她的眸裏還殘存着剛睡醒的茫然,蔣照卻是已經清醒過來,眼底情緒流轉,只是簡容品不明白罷了。
“明天就要回去了。”簡容語氣有些低落。
蔣照的氣息落在她頸邊,“嗯。”
“以後我們還有很多次出來的機會,等我們老了,就可以在世界各地旅居,每兩個月就換一個城市住着。”
“但是這算不算一種逃避呢?”簡容輕聲道,“對固有環境保持着不安,所以不斷地去找尋新的環境,以抛棄過往。”
蔣照聞言唇邊笑容散去,目光更加尖銳起來。
到他這個地位和身份的人,許多話都不宜說得太明白,便更加具有敏銳性。
“逃避只是自我保護的一種形式,而自我保護是人類的下意識行為。”
簡容只覺得蔣照是在為自己開脫,“但當保護自己時傷到了別人,你還會心安理得嗎?”
“所以我很不安。”對于簡容忽然起來的詢問,蔣照心底隐隐有了肯定的答案。
“我如果說我害怕,我不敢,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懦夫?”
蔣照垂着眸子,眸底全是簡容。
“會。”
簡容毫不回避他的目光。
簡容的心跳得很快,她目光緊緊盯着蔣照的神情,對于他下一步做出來的表情又期待又恐懼。
可蔣照撇開了頭,輕嘆一聲,神色恢複成往日自如的樣子。
他什麽都沒說,簡容也什麽都沒問,兩人就僵持在這。
房間裏安靜到連細微的時針聲都仿佛在耳畔回蕩。
終于蔣照開口說話了,“要不要先吃個早餐?”
之前簡容就因為焦慮,壓力大而腸胃不好,本以為出來能讓她放松點,沒想到她這幾天裏反倒心情更不舒暢,蔣照擔心這樣下去她會胃疼。
簡容:“不想吃。”
她的确沒胃口,還覺得有些困了。
“我想繼續睡覺。”
“先吃點再睡。”蔣照道,“吃個面包也行。”
簡容雖然心情複雜,但也沒有明顯的自虐傾向,她聽完蔣照的話,便吃了兩口昨天買回來的面包,然後回到卧室,重新躺回床。
蔣照沒有睡意,卻還是與她一同躺着。
兩人今日的安排本就只有一項,就是晚上去看極光,白天養精蓄銳一下也好。
簡容看着蔣照的側臉,心底有些發麻,她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對蔣照究竟是愛更多,還是恨更多。
既然他活着,為什麽要讓自己痛苦這麽多年。
她驚奇于自己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慶幸,而全部都是憤怒。
十年可以讓她與方煦釋懷,也可以讓她喜歡上蔣照,但她唯獨不能接受蔣照就是方煦。
偏偏簡容更不能接受,蔣照再一次離開自己。
他瞞自己瞞了這麽久,必然有他的苦衷,簡容不清楚将他的苦衷剝開,會面臨怎麽樣的代價。
她眼角浸着淚,一只手碰上蔣照的臉龐,将他的臉轉過來,随後自己低頭吻上他。
蔣照一瞬驚愕,随後迎合上這個吻,托住了簡容的腦袋。
–
出發前查了指數,今晚能看到極光的概率很大,且觀測的最佳地點離他們酒店的位置,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遠。
顧及淩晨才能回來,蔣照順手拿了條厚實的毛毯,免得簡容在車上困了。
旅行社給他們配備了一個司機,一個向導,還有一個攝影師,幸虧這三人英語都還不錯,不然還得配備一個翻譯。
天色越來越深,原本扒着簡容腿看窗外的Eric也就沒有了興趣,Eric勉強轉了個身,想鑽到蔣照腿下,蔣照不讓,拍了拍身側,讓她上座位。
Eric最後還是聽話地坐在了兩人之間,簡容頭有點暈,便把腦袋靠在了Eric身上。
意識到Eric是多年前自己送蔣照的那條狗之後,簡容便對Eric有種天然的親近。
至于自己當時為什麽會送蔣照一條狗,簡容忘了。
這不怪她,誰會記得自己十幾年前做的一件小事。
她和蔣照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辦法在十幾年後,回憶十幾年前的相識相知。
Eric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是之前所沒有的,簡容深吸一口,睜開眼問蔣照:“你給她噴香水了?”
蔣照:“沒有,可能是在酒店哪裏蹭到的吧。”
簡容仔細聞了聞,确實是房間裏香薰的味道,大概率是Eric搗了什麽亂,把東西弄到了自己身上。
可她警覺地擡起頭來,“你身上怎麽也有?”
她記得,蔣照出發前還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她把香薰打翻了,我去撿的。”蔣照解釋道,語氣中帶着無奈,讓簡容覺得自己想多了,
車開了快兩個小時,駛入密林當中,又逐漸到了到了處被樹林圍繞的湖泊。
向導說了句“get out”,簡容便牽着Eric下車,蔣照從另一側繞到她這邊來。
天邊萬裏無雲,無論天上地下都是開闊無比。
“向導說極光應該馬上就要來了。”蔣照在簡容耳旁道。
“那我們是去走走,還是原地等待?”
“走會兒吧。”蔣照拿過她手上Eric的牽引繩,另一只手攬住她的肩。
Eric在車上憋久了,一到空地上就想撒歡,但周圍不只有他們,蔣照自始至終都只能死死拽着繩子。
他們來得正巧,下車後不到十分鐘,天邊便開始浮現出一道白影,簡容盯着那條飄帶似的雲看,悄然間極光已經來臨,轉變為綠色。
她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自然景象,心情莫名地被調動起來,興奮地抓住蔣照的胳膊。
看她高興,蔣照也不覺神情輕松了起來。
極光逐漸變強,漫天的光芒飛舞着,群星在其中閃爍。
再多的言語在此刻都顯得多餘。
身後的相機,記錄下極光下的兩人。
簡容仰着脖子看天空的時候,蔣照蹲下身來,摸了摸Eric的頭,在她面前比了個手勢,随後便将繩子松了,Eric朝車的方向奔過去。
“車上是不是有小馬紮?我想坐會兒。”簡容撐着腰,有些累了。
蔣照不住地往車那邊瞟,“那你在這兒,我去拿。”
“我和你一起去吧。”
簡容執意要求,蔣照想了想,牽過她的手,兩人朝車走去。
“簡容,我把圍巾落座位上了,你能不能幫我去拿一下?”
蔣照鮮少開口讓人幫忙,簡容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鑽進車內,去将他的圍巾拿了出來。
就在她彎腰從車裏撤出時,忽地聞到一縷濃郁的花香,她一轉頭,入目是一大捧鮮豔欲滴的玫瑰花,一雙修長瓷白的手抓着花束。
簡容擡起眸,直接撞上蔣照略顯緊張卻又深摯的目光,她這才注意到,蔣照今日穿了一身白,長款白色大衣将整個人襯得筆挺又高傲冷漠,唯獨懷裏摟着的花揭露了他的情感。
簡容睜大了眼,下一秒将蔣照将花更往懷中松了松,一直背在後面的另一只手伸在了簡容面前,他單手打開婚戒盒子,拿出裏面的鑽戒。
“從相識,再相知,到相愛,最後一步才是求婚。”蔣照緩緩道,“可我以為,我們不是亂了套,只是達成了一開始便預定好的結局。”
簡容聽着他的話,心底有些發麻。
那顆鑽戒在蔣照的手中,隐約閃着碎光,像簡容的情緒一樣,忽明忽滅。
聽到蔣照說這些話,她理應很高興。
彼此心知肚明,走錯一步,兩人便會徹底錯過。
蔣照看簡容面上沒有露出他想象中的驚喜,卻也是意料之中。
他在賭,賭簡容的态度。
“那場婚禮辦得很匆忙,也處處都是遺憾,所以我想在明年冬天,再辦一場婚禮送給你。”蔣照說着,用指尖将那枚戒指拿起,“簡容,你願意嗎?”
他直接問出這個問題,簡容下意識的反應便是答應,甚至猶豫的時間要比自己想的短很多。
“我願意。”
她話一落,蔣照便笑了,牽起她的左手,将戒指推入她的指根。
這枚戒指相較于之前,要更加精巧,更适合日常帶。
簡容一下便覺得指上沉重不少,她擡眼朝蔣照看去,唇邊擠出個笑來,上前在蔣照臉上親了一口。
剎那間,漫天極光爆發出耀眼的光芒,遍布整個天空。
兩人都從彼此的眼裏看到了光亮。
簡容注意到蔣照的鼻尖紅了,分不清是因為在冷風中沾了太久,還是酸澀使然,但她清楚,她不是被風迷了眼,只是難過與興奮交雜在一起。
–
向導說他們很幸運,碰上了極光大爆發,還看見了好幾種極光的顏色
簡容将每一張照片都珍藏起來,其中有一張,兩人的面容和衣服細節都被模糊,只剩下輪廓,而頭頂極光閃耀。
簡容将這一張設為了屏保。
蔣照這幾天以來都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态,對于簡容的異常在求婚之前才發覺,便更加惶恐不安起來。
現在簡容給他打了劑強心針,讓他知道,簡容不會離開他,至少現在不會。
可他不知道,簡容只是在給他留時間。
一回國,簡容便安排時間打算去安和寺一趟。
出門前,她和蔣照吻別,告訴他自己去找祁楠。
在她眼裏,蔣照不會幹涉她,會尊重她的自由,所以她想蔣照并不會多想,即便想了,也會克制着自己。
只是簡容戀愛經歷太少,不知道人對于越在乎的,越容易失去理智。
蔣照會去和祁楠打聽簡容的行蹤,祁楠幫簡容瞞了下去,然後反手就将兩人的通話記錄發給她。
簡容在出租車上聽着通話錄音,撥弄着指上的戒指。
她想自己不過是把蔣照想得太好了,人無完人,不可能沒有私欲。
她給祁楠發道:最近我們鬧了點矛盾,他可能比較敏感。
【祁楠】:什麽矛盾?
祁楠反問,強迫簡容來思考,于是她忽地反應過來,祁楠是不是将蔣照認出來了?
簡容回複:小矛盾。
她頓住了打字的手,還是沒問下去。
她和蔣照的事,局限在兩人之間就好。
今天是工作日,安和寺的人不多,簡容下車時,周圍空蕩蕩的,去買票也沒排隊。
她一貫的觀念是求神不如求己,況且她心不誠,不敢拜,于是直接去到後院,看能不能碰到熟人。
簡容一邊看着壁畫,一邊關注從禪房裏出來的人。
就在她困倦之時,那日簡老爺子葬禮上來過的小和尚端着飯碗過來,簡容趕忙追上去。
她喊了兩聲“師父”,小和尚轉過身來,向她行了個禮,大約是将簡容認了出來。
“這是準備去吃午飯?”簡容微笑着問。
小和尚點點頭。
不好再打擾人家,簡容單刀直入,“不知道你們主持今日在不在?我想和她見一面。”
她沒有和人打聽過蔣母的行蹤,對于能否見到人也并沒有執念,只是看看有沒有緣分和機會。
她一直告訴自己,她和蔣照之間本質上沒有改變,不應該有什麽東西來影響兩人的感情。
可她又做不到毫無芥蒂,便還是想弄清楚當年發生的一切。
小和尚聞言掏出了手機,“我問問。”
簡容在一旁安靜地等待。
終于等小和尚打完字,擡起頭對着簡容道:“你跟我來吧。”
簡容聞聲跟上。
“吃過午飯沒有?”小和尚問她。
“沒有。”簡容老實回答。
“那正好嘗嘗我們這裏的齋飯吧。”小和尚露出一些驕傲來,“要不是我領着你,估摸着還要排隊呢,之前還有外地人驅車十幾個小時過來,就為了在我們這裏吃上一頓。”
簡容笑道:“那我一定好好品嘗下。”
“不過你也別報太大期待,一切都是緣分,吃飯也是種修行,你悟出來了便有,沒悟出來便沒有。”
小和尚說着,餐廳便到了,他讓簡容在院子裏坐着,等他一會兒。
這大概是寺內人員專門的用餐地,沒有外人進來,還算清淨。
簡容雖然一看就格格不入,卻也沒人在意。
沒過多久,小和尚就端着飯菜來了,和她道:“你先吃,我去叫師父過來。”
簡容安靜地坐着,慢慢地吃着齋飯。
聞到一整忽如其來的檀香,她似有感應地擡起頭來,便看到那張有幾分眼熟的面龐。
方家人皆是五官深邃,蔣母也不例外。
簡容剛站起身,就被蔣母拍拍肩,示意她坐下。
“是家裏有憂心事?”蔣母語氣溫和,身上有股悲天憫人的氣質,簡容總算知道蔣照平日那副恬淡寡欲的樣子是從哪學來的。
“簡家倒是沒有,之前遇着些事,卻也解決了。”
她吞吞吐吐地道:“我想問的,是另一件事。”
蔣母嘆息一聲,耐心地詢問:“是什麽事?”
“和蔣照,又或是方煦有關。”
她話剛落,蔣母便道:“你自可以自己去問他。”
蔣母沒有排斥自己和蔣照的關系,簡容便覺得還有機會。
“我問過,可他避而不答。”
蔣母搖搖頭,“不用着急,等你兩人心境适合了,也就自然說開了。”
簡容清楚蔣母這麽大把年紀了,對于他們這些事可能放都沒放在眼裏,可簡容她現在就在困境當中,走的每一步都是當下最困難的一步。
“或許。”她知道強求不得,所以沒有求着蔣母給出答案。
将桌子收拾好之後,她便從安和寺離開。
她沿着江邊散步,導師忽然打來電話,提起一個項目。
“什麽時候?”
“現在還不急,但我估摸着時間是年前,早的話就十一月份,晚的話一月。”
“那不是在家過不了年?”
“如果要參與的話肯定是不行,不過機會難得,很多大佬都會去,你自己取舍一下。”
簡容沒有傳統的過年團圓的觀念,況她也的确需要一個陌生的環境讓自己脫離現狀,于是她問導師:“着急現在給回複嗎?我想思考一個星期。”
“下周末之前回複我吧,我好再去問問別人。”
簡容:“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