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坦白

坦白

“郡主,到了。”

獄卒行至牢門前站定,用火把點燃了栅欄兩旁的油燈。

牢房裏滿是潮濕的黴味,頭頂火光混着黑煙絮絮上升,映出栅欄後面那張狼狽消瘦的臉。

羅仁甫恍惚地擡起頭,看着外面那個熟悉至極的人一時還有些怔愣,直到沈朝顏在獄卒搬來的圈椅上坐下了,他才嗫嚅着喚了句,“沈朝顏?”

沈朝顏表情冷淡,到沒在意他直呼自己名諱的事。她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也一向不喜浪費時間和精力在不必要的人那裏,于是她懶得繞彎子,直截了當地表明了來意。

“聽聞羅侍郎想要棄暗投明,正好,我有幾個問題,還望羅侍郎如實答複,表一表誠意。”她語氣懶散,仿若在看一只可随意碾死的蝼蟻。

成王敗寇,事至如今,羅仁甫的心氣早已被磨平,面對沈朝顏的要求,自是無有不從。他聞言忙不疊從草墊上坐起來,規規矩矩地跪好了。

沈朝顏問:“謝夫人是王瑀授意你帶走的?為什麽?”

羅仁甫略一思忖,如實道:“自是為了以此要挾謝寺卿。”

見沈朝顏不解,羅仁甫解釋道:“謝夫人送走了借住于王仆射府上的溫氏姐妹二人,其中溫二娘子與瓊州刺史崔應衡已有婚約。王仆射以此借口令小人逮捕謝夫人,接着便私下約了謝寺卿往慈恩寺一見。”

沈朝顏聞言蹙眉,若說王瑀因為蒙赫的死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張底牌,如今有些慌不擇路,但僅僅因為謝夫人的這項罪名,并不至于成為王瑀抗衡謝景熙和謝家的把柄。

況且他私調金吾衛,圍謝景熙于北麓山,明擺着是沒打算給他留活路的。所以,王瑀究竟又是因為什麽,非要至謝景熙于死地呢?

思及王瑀死前的話,似乎是掌握了什麽謝景熙并不想讓外界知道的秘密,而且那個秘密,似乎還跟她爹有關。

沈朝顏略一思忖,繼續問羅仁甫到,“那除了溫氏姐妹的事,王瑀可有私下調查過謝景熙什麽?”

羅仁甫似是沒想到沈朝顏會問這個問題,怔了怔才道:“王仆射确有吩咐小人查過謝寺卿。”

“查的什麽?”沈朝顏問。

羅仁甫支吾道:“大理寺走水那晚,刺客曾彙報我說,謝寺卿伸手了得,應當是從小習武,所以王仆射便讓我暗中查了謝國公世子的習慣和偏好……”

“你說……什麽?”沈朝顏怔忡,片刻又追問:“為何要查謝國公世子的……”

話音戛然,沈朝顏忽然意識到王瑀為什麽要查謝國公的世子。

“謝國公世子自小身體羸弱,一直到束發之前都未曾習過武,故而……”羅仁甫道:“王仆射懷疑謝景熙并非謝國公世子,而是由什麽人頂替的。至于為何要頂替,王仆射并未向小人明說,小人也不敢多問。”

回程的一路,沈朝顏腦中一直萦繞着羅仁甫的那些話。

他說謝國公世子十五歲之前,都是不曾習武的。可謝景熙武功卻實在了得,甚至不在将門出身的霍起之下。

所以,他究竟為什麽要頂替謝钊的世子?而謝國公夫婦,又為什麽要一直替他隐瞞呢?

這所有的一切,跟王瑀臨死之前所提及的,她爹的死又有什麽關系?

深夜寂靜,唯有偶爾幾聲深巷的狗吠傳來。車輪碾過積了水的石板路,停在沈府門前。

有金早在府門口等着,見沈朝顏還穿着一身單衣,趕緊将手裏的大氅給她罩上。寝屋裏已經燒了火爐和熱水,沈朝顏卻一點都不覺得疲憊。

她想起與謝景熙相識以來的所有片段,那些曾經被她忽略的細節,如今卻像反湧的潮水,一浪一浪,沖刷掉了那些塵積于真相之上的污垢。

她想起韋正死後,謝景熙故意向王瑀透露的趙豎;想起大理寺獄裏,被當作棄子以引出幕後真兇的李翠兒;還有陳之仲的死、王翟的死、蒙赫的死……

倏忽之間,像是冥冥之中的指引,沈朝顏想起李翠兒臨死之前笑着對她說出的那句話——“滾石飛刀,流火抱柱。死後有報,纖毫受之。”

死後有報、纖毫受之……

若是她沒有記錯的話,這句話是《地藏經》裏的原句,而滾石飛刀和流火抱柱,都是地獄之中的幾種刑罰……

心跳一滞,腦中像是有兩條繃緊的金線相撞,發出一聲铮鳴。

沈朝顏當即擡頭,一臉怔忡地望向有金道:“李翠兒的遺物,還存着麽?”

有金愣了愣,踟蹰着點頭道:“郡主之前說要燒給她來着,奴、奴婢……倒把這事兒給忘了,奴婢明日就……”

“拿過來。”沈朝顏吩咐,手上的熱茶潑出來也來不及打理。

“啊?”有金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沈朝顏是讓她把李翠兒的東西搬過來,趕緊應了一聲,立馬照做。

沈朝顏将木匣子裏的東西一股腦兒的全倒了出來。

“快找找。”她埋頭吩咐,“把李翠兒那本《地藏菩薩本願經》找出來,快!”

“哦、哦!”有金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很快便把那本邊角卷曲的經書翻了出來,遞給沈朝顏。

沈朝顏接過來,從頭開始翻閱。

“南閻浮提東方有山,號曰鐵圍,其山黑遂,無日月光。有大地獄號極無間,又有地獄名大阿鼻。”

“是故衆生莫輕小惡,以為無罪,死後有報,纖毫受之。”

“如是等報,各各獄中,有百千種業道之器,無非是銅、是鐵、是石、是火。”

石、火、鐵、銅;滾石、飛刀、流火、抱柱……

對呀,沈朝顏差點都忘了,觀禮所用煙火臺并不是只用木材搭建。它以桐木為底,再飾以九龍戲珠的黃銅浮飾,從沣河上看過去,宛如金銅雕鑿而成。

如果流火指陳之仲死後焚屍,飛刀是指王翟一劍封喉,抱柱是蒙赫于煙火臺上被炸死,那麽滾石……

心髒像是突然從高中跌落,沈朝顏手上一松,經書四散,嘩啦啦地飛落,鋪了滿地。

她忽然明白了王瑀臨死前,那句“以為沈傅死于意外”是什麽意思。

她爹不是死于意外。

他和陳之仲、王翟、蒙赫、還有王瑀一樣,都是死于複仇,死于一場場籌謀策劃、事先布置的陰謀。

而兇手……與謝景熙有關麽?

可是,為什麽和謝景熙有關?

燭芯簌簌地燒着,風從窗口探進,把手邊的燭火吹得晃了一晃。她想起關于謝景熙的“異樣”,除開以上那些,還有國子監那一場,讓所有人都嘆為觀止的擊鞠。

當時霍起還問過她,有沒有見過鎮北王蕭霆。

倏地,燭芯裏炸出一聲哔剝,像一記響指。題眼歸位,所有的細節拼湊在一起,迷霧像破口的河堤,濁浪席卷真相而來。

沈朝顏心髒一跌,想起她爹的書房裏,應該是有編年史或是《歷書》這一類東西的。她恍恍然地往外走,只覺雨後秋夜格外寒涼,渾不覺積雨沾濕了裙擺,也濕了她的鞋襪。

內院的垂花拱門下,兩盞風燈淩亂地打着旋兒,映出她腳下那個粼粼破碎的影。一抹暗色籠過來,頭頂的燈火淡了,沈朝顏停住腳步,擡頭看見垂花門下那個披着件單薄氅衣的人。

他的臉色依舊是失血後的蒼白,被影青色的外氅一襯,便更顯得頹喪灰敗。他一手扶着門框,另一只手輕置于身前,微微蜷着,沈朝顏知道那是因為站立會拉扯到他腹間的傷口。

目光交彙,誰都沒有先開口。謝景熙上前,才邁了一步,就被沈朝顏冷着臉叫停了。

“謝寺卿留步,”她語氣漠然,擡頭望向謝景熙道:“再往裏就是沈府內院,夜深多有不便,有什麽就在這裏說吧。”

眼前人一怔,随後繃緊了唇角,但眼神卻從始至終落在沈朝顏臉上,不曾退讓半分。

“謝寺卿沒有什麽要跟我說的麽?”沈朝顏問。

謝景熙聲音溫淡,攫住她的眼神卻幽暗,看不出是笑還是怒。寂夜中,沈朝顏似是聽到他嘆了一聲,“你既已經知曉了,何必再問我。”

“好,”沈朝顏輕哂,面露惱色,“那我就問一點不該知道的東西。王瑀和韋正,都是你執意要殺的,對不對?”

面前的人頓了頓,半晌還是回了句,“對。”

簡短的一個字,卻像一顆銅釘,“咚”的一聲,楔進皮肉,帶來一陣絞痛。沈朝顏木然地看着他,突然想起那些不經意的瞬間,他總會莫名展現出來的陌生。

原來那些都不是她的幻覺,她從未懂他,亦從未認識過真正的他。

“那其他人呢?”沈朝顏問:“陳之仲、蒙赫、還有……我爹,他們的死,跟你有關麽?”

“有關。”謝景熙答得坦蕩,“他們都曾參與過受降城一案,我既是蕭氏遺孤,那他們的死又怎麽可能與我無關?”

沈朝顏單刀直入,問:“是你做的麽?”

話落,庭院半晌寂寂。垂花門下的那個人仍然定定地看她,瞳眸裏半是失望半是落寞。

良久,他才不屑自辯地反問:“我說不是,郡主信麽?”

沈朝顏沉默,只問:“你知道受降城一案,或許跟我爹也有關系麽?”

“彼時,不知。”謝景熙答。

“可倘若你知道的話,你也會設法殺了他的,對不對?”

意料之中的沉默,是默認的意思,沈朝顏明白了。其實回想一下,他們的這段姻親,從一開始或許就是被謝景熙算計好的。

他答應娶她,确如他所言,是沖着她沈家的權勢,只不過,謝景熙一開始計劃的是以沈家為刀。他會一如既往地置身事外,隐在暗處,過後只需将一切推給沈傅,他仍然是謝國公世子,堂堂正正的大理寺卿。

夜風吹過,頭上風燈晃着地上兩個糾葛的影,沈朝顏淡漠地看了謝景熙片刻,沉聲對有金吩咐了一句,“送客。”

一只大掌從身後探過,鉗住了她的腕子。他似是用了極大的力,可失血過多的身體到底虛弱,他踉跄一步才勉強站穩,微微顫着的五指冰涼。

“茶茶……”他雙目泛紅,喘息着喚她的小字,“嘯北軍五萬将士,受降城十萬百姓,十年了……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期盼着今日,我沒有選擇……”

“不。”沈朝顏打斷了他。

她用一種格外冷靜的眼神回應他,“你已經做了你的選擇,不是嗎?殺韋正的時候,你選擇利用李冕;殺王瑀的時候,你選擇利用我。你從始至終在乎的,只有你能不能報仇,你不在乎李冕會不會受傷,也不在乎王瑀是不是真的會劫我做人質。”

這段婚姻既以交換為始,就已經不算圓滿,而今時今刻她才發覺,原來她曾經委曲求全的交換都只是對方的算計和欺騙。

他說他沒有選擇,可他就像之前每一次的置身事外一樣,早就做了自己的選擇。

只是沒有選她。

沈朝顏哂了一聲,仰頭對謝景熙道:“你有你的大業和家仇,與他們相比,我又算什麽東西?”

謝景熙無話可說。

他無法否認自己當時的選擇,更不能容忍王瑀用蕭家的秘密來換取生機。

眼神相觸,複又移開,沈朝顏了然,冷聲道:“有金,送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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