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驚變

驚變

月上中天,一燈如豆。昏黃的燈火躍動一瞬,倏地熄滅了。

有金渾渾噩噩地醒過來,擡頭便見不遠處那個仍舊伏案的身影。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抄起一件外氅行了過去。

“不行……這也不行……”案後的人自語喃喃,對有金的靠近全然不覺。

面前是她一早叫人從李翠兒的值舍裏搜來的物件,此時陳列在燭火之下,沈朝顏正一件件地端看。

昨日她情急之下對謝景熙說,自己有辦法讓李翠兒開口。

但實際上,她能做的僅限于串通李冕稱病,罷朝三日,為謝景熙多争取三日的時間而已。至于如何讓李翠兒開口,她只是迫于形勢随口胡謅的。

畢竟,一個本身已經沒了活下去念想的人,重刑之下只會玉石俱焚,絕不可能屈服合作。

“郡主,”有金為她披上外氅,溫聲提醒,“這都三更天了。”

沈朝顏“嗯”了一聲,渾然不覺地攏緊身上衣衫,問有金道:“如果有一天你所有的親人都死了,你的仇人也死了,而你有一些不想說給別人的秘密,你要怎麽樣才肯說出來呢?”

有金愣住,滿臉不解地回了句,“給我……一百兩?唔!”

沒說完的話,被沈朝顏一巴掌給拍散了。

“那就……兩百兩?”有金問。

沈朝顏一言難盡地看着有金,語氣嫌棄道:“虧你也是跟在我身邊見過世面的人,區區百兩銀子就讓你妥協了?”

有金揉着腦袋,“奴婢就是打個比方,嘿嘿,其實奴婢的意思是,人各不同,要收買人心,自然得對症下藥,買在點子上。”

“我當然知道。”沈朝顏從案上支起來,瞥她一眼,又趴了回去。

有金咽了咽唾沫,“那郡主方才都說了,這種人在世上已然了無牽挂,沒了親人便是沒了軟肋,沒了仇人便是沒了欲望,所以威逼利誘,自然都不行,但是!”

有金伸出一根手指,故弄玄虛地在沈朝顏眼前晃了晃,複又繼續道:“郡主方才說的那人,就是昨晚和謝寺卿抓到的那個白醫師吧?她親人已死,又大仇得報,活在世上自然是沒有了任何的軟肋和牽挂,可倘若她死了呢?”

“哈?”沈朝顏一愣,伸手又要去敲有金的腦袋,被她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她抱着頭一閃,慌忙解釋,“奴婢的意思是,她活着沒有想要的東西,不代表她死後沒有想要的呀!”

沈朝顏要被這不着調的有金給氣死了。她起身想走,然而怔忡一瞬,整個人便僵在了半空。

“對……對對!”她一骨碌趴回了桌案上,伸手扒拉着上面的東西,從裏面找出了那本《地藏經》。

紙頁泛黃,邊角微卷。

饒是包了一層書封,但內裏磨損嚴重,必定是時時翻閱,才會留下的痕跡。而且《地藏經》中記錄的,是種種忏悔業障、和救拔苦難的方法……

“有金!你真是個大機靈鬼!”

沈朝顏雙眼放光,抓住有金道:“我知道如何讓她開口了。”

*

翌日,沈府的一幫家仆一早就去了大理寺獄。

大家按照沈朝顏的吩咐,先把李翠兒的牢房打掃了一翻——食案蒲團、吃喝用度全都搬了過去,一應俱全。

午時過後,沈朝顏帶着有金出現在了牢門外。

有金拎了個半大的檀盒,進了李翠兒的牢房隔間,就把裏面的東西一樣樣地往食案上放。

頭一件,便是李翠兒曾經請沈朝顏喝過的酸茶。

牢房的一角,小爐上的茶壺咕嘟嘟冒着熱氣。

沈朝顏環視牢房,伸手在食案和蒲團上摸了摸,才提着裙子坐下了。

食案後,李翠兒一直閉眼靠牆而坐,仿佛沈朝顏所做的一切,都不被她看在眼裏。

沈朝顏也不急,先給自己泡上一壺酸茶,然後揮揮手,讓有金出去了。

清冽的香味混着清新的茶氣,氤氲在陰暗潮濕的四壁。兩勺蜂蜜入杯,沈朝顏一笑,伸手将茶盞推到了李翠兒面前。

“嘗嘗。”她說得清淡,一點都不像官府審問犯人。

不出意料之外,李翠兒坐着沒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沈朝顏也不惱,笑了笑,将手裏的茶盞擱在了桌上。

“自那日在太醫署嘗了你的酸茶,我便時常想念這個味道。”

她低頭,一口吹開氤氲的茶汽,“于是我便叫人去查了查,發現這酸茶竟然是豐州的特産。也是你父親,為了治療村民因吃不起蔬菜而導致的口瘡,歷時三年才研制出來的。”

話一出,果然如沈朝顏所料,對面的李翠兒竟慢慢地睜開了雙眼。牢獄幽暗的角落裏,她一言不發地看着沈朝顏,眼神空茫,像是陷入了什麽遙遠的回憶。

沈朝顏的聲音随着茶香還在繼續。

“你父親幼時家貧,經歷雙親病死,從此便立志研習醫法,成了個行走山野村落的游醫。他一生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獲得美譽頗豐,但一直卻一貧如洗。若是我了解的沒錯,就連你娘生你們兄妹坐月子時候的補品,都是受過你爹恩惠的村民們自發籌集的……”

“斯人已逝。”李翠兒冷聲打斷沈朝顏,無甚情緒地道:“還請郡主不要東攀西扯。”

沈朝顏并不理會,只繼續道:“你父親一生行善,卻不得善終,遭遇确實令人唏噓。只是,不知他若是泉下有知,對你今日所為會作何感想?”

李翠兒輕哂,道:“可是他們都死了,死人是不會有感想的。”

“是麽?”沈朝顏問,“你真這麽想?”

李翠兒移開目光,不再說話。

“李翠兒,”沈朝顏起身,行至李翠兒身前蹲下,“你父母和兄長,還有為了醫治村民而死的白醫師,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老天有眼,他們死後會早登極樂,可是你呢?”

李翠兒一怔,緩緩擡頭看向沈朝顏,眼中卻已蓄滿了淚水。

沈朝顏知道自己賭對了,于是繼續道:“你之所為雖是為了報仇,可那些因你之仇怨而枉死的無辜之人呢?魏公子、陳夫人、劉管事……你傷及無辜,雙手染血,死後只會堕入無間地獄。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入地獄,可是……你真的不想再見你的親人麽?你甘願被困于無間之中,永生永世無法與他們重逢麽?”

話音未落,李翠兒已然泣不成聲。

日頭從天窗傾瀉而下,落在她身前一寸的地方。沈朝顏的手穿過那片光亮,探入她所身處的陰霾。她觸到李翠兒微微顫抖的肩,發現她竟然連哭都是小心翼翼、悄然無聲的。

沈朝顏的喉頭也跟着酸澀了一回。

她知道這是因為在無數個寂靜無人的深夜,面前這個不過十七歲的小姑娘,像這樣克制地哭過了無數次。

所以積以為常,變成了一種本能。

“李姑娘,”沈朝顏從檀木盒裏拿出準備好的文書,置于她面前道:“我知道你一個人走了這麽久,一定很累了。所以……讓我幫幫你好嗎?”

李翠兒怔然擡頭,神情終于出現了一絲松動。

沈朝顏将手裏的文書展開,“這是北庭都護府招募軍醫的文書,以你的醫術和資質,大可去到前線,救治更多的人。畢竟誦經千遍,不如救人一命;放下屠刀,仍可立地成佛。”

言訖,她又将另一份通牒文書遞到李翠兒面前,“此去北庭一路,由我向皇上親自請旨打點,你不必擔心幕後之人的追殺。我們甚至可以将你扮作假死,從此隐姓埋名,遠離這裏的一切。我向你保證,豐州瘟疫之中相關之人,朝廷定會全力徹查,絕不輕饒一個。”

“李姑娘,”沈朝顏攫住她的視線,問:“你可願意?”

幾息沉寂,沈朝顏看見李翠兒眼中一閃而過的欣然,但也僅僅只有這樣的一息。因為随後,那僅有的火光也熄滅了,變成焚後的縷縷青煙。

李翠兒淚盈于睫,眼神卻堅定。

她笑着搖了搖頭。

“你若與我一樣,目睹了父兄之死,目睹了那些百姓像牲畜一樣被獻祭……你若與我一樣走投無路過,你會明白我當下的選擇。”

李翠兒話音方落,身後倏然傳來幾聲鎖鏈的碰響。

一個大理寺的獄卒拿着一籃飯菜行了進來。許是見沈朝顏身着華麗、儀态不凡,那名老吏怔愣之後,還是畢恭畢敬地向她揖了一禮。

他掂了掂手裏的籃子,對沈朝顏解釋道:“犯人用餐的時候到了,貴人若是還有話問,小的一會兒再來。”

沈朝顏雖然心急,但也知道不能逼她太緊,踟蹰之後還是決定從長計議。

“郡主。”身後的李翠兒喚住了她。

陽光在李翠兒的臉上映下一道道陰翳,饒是面對着面,沈朝顏只覺她像是被困在那片黑暗之中的亡靈。

四目相對,李翠兒彎了彎唇角,對她道:“滾石飛刀,流火抱柱。死後有報,纖毫受之。”言訖又是淺淺一笑,轉身看向了頭頂的天窗。

沈朝顏不知她這忽如其來的一句是何意,怔忡之後,轉身出了大牢。談話沒有結果,沈朝顏自然開懷不起來,行出大牢的一路都有些恹恹的。

一個兩鬓斑白的老吏在前頭帶路,經過回廊處幾道階梯的時候,他轉過頭來,輕聲提示沈朝顏注意腳下。然而就是這麽漫不經心的一瞥,沈朝顏的眼神落在老吏那雙微微泛黃的眼白之上。

她忽然想起方才那個在牢裏看見的老吏——分明頭發更白,但眼白卻不是老人該有的黃色……

心頭猛然一墜,像一塊巨石重重地砸中胃腹!

沈朝顏腳步一頓,轉身便朝大牢奔去。

“李翠兒!”

牢門推開,那名老吏一怔。

然而下一刻,一截森白的寒光便從他的袖口飛出,朝着李翠兒的脖子撲去!

好在沈朝顏反應迅速,她拾起案上的茶盞,對準刺客的後腦,狠狠砸了下去。

茶盞四碎,那名刺客也因這突然的一擊失了準頭,出手一歪,那柄匕首只堪堪擦過李翠兒耳畔,釘入她身後的牆隙。

而與此同時,方才還寂靜無聲的大牢裏人影憧憧,火把映照着刀劍的寒光,從四周圍湧而來。

沈朝顏一怔,這才發現李翠兒這間大牢裏,原來住的都是假扮成囚犯的大理寺侍衛。

所以……謝景熙是一早就料到,會有人要殺李翠兒滅口?

那名刺客見狀只是一愣,絲毫沒有要逃的意思,而是拾起地上的碎瓷,再次向着李翠兒撲了過去。

“留活口!”裴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沈朝顏不及多想,踩上食案借力一躍,一個回旋将刺客踢翻在地。那名刺客此時終于惱羞成怒,抓住沈朝顏的腳踝一扯。

牢房裏響起驚天動地的響動。

沈朝顏直直一摔,将食案上的杯盞茶具掃落一片。

碎瓷次第炸開,刺客摸起地上的一片,往她外踝用力刺下!

“嘶——”

腳踝上霎時驚痛一片。

沈朝顏悶哼出聲,眼見一片殷紅的血污,染濕她素色的裙擺。

那名刺客沒有收手的打算,手起手落,那片沾染血色的碎瓷須臾便朝着沈朝顏的脖子襲去。

在場指揮的裴真當真吓得魂飛魄散。

要知道這抓捕兇犯是一回事,可若是昭平郡主因大理寺疏忽而喪命,只怕整個大理寺都要跟着陪葬。

他不敢冒險,擡手一揮。

弓箭手早已做好準備,利箭破空,貫穿刺客手腕。巨大的慣性将他往旁側推開一寸,刺客應聲倒地。

大理寺的侍衛趁機上前将刺客摁倒,眼疾手快地卸了他的下巴,防止他服毒自盡。

一切都很順利,裴真松了口氣,上前要去扶沈朝顏,卻被她一掌拍開了手。

她趔趄一步扶牆站起,轉身去扶一直跌坐在地的李翠兒。

“李翠兒……”

沒說完的話斷在喉頭,沈朝顏看着眼前的場景,只覺心髒重重地一跌。

眼前的人握着刺客的那把匕首,囚服的胸口處,已經被鮮血浸得紫黑一片。她臉色蒼白,無神的雙眼空洞地看向頭頂天窗的地方。

腦中轟然一響,眼前的畫面都模糊了。

沈朝顏踉跄地扶住了身側的牢壁,恍惚中,她聽見身後此起彼伏的喧嚷。

“人犯、人犯自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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