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雲影橫窗, 月色朦胧,漸漸隐于雲後。
銀輝自虞幼寧眉眼褪去,虞幼寧一張嬌靥落在陰影中, 晦暗不明。
瞪圓的瞳孔如銅鈴震驚, 虞幼寧節節後退, 身影倚上美人瓶。
她難以置信握住雙唇,而後又猛地上前,挽住沈京洲的手腕。
廣袖拂開,那枚月牙痕仍刻在沈京洲手臂t上。
虞幼寧用力搓了一搓。
定睛細看,那枚月牙痕仍牢固落在沈京洲手上。
她沒有看錯,也沒有認錯。
虞幼寧還記得那說書人口中的墀刑是何等殘忍可怖,也記得他說遭受此等刑罰時的痛楚和生不如死。
江風拂過虞幼寧鬓間的長發, 她眼皮顫栗, 抖動如斷翅的蝶羽。
她不解。
虞幼寧垂首低眉, 秀麗的紅唇緊緊抿着,盯着腳上的如意緞芙蓉鞋出神。
一記笑從虞幼寧頭頂落下,沈京洲薄唇勾起,低聲:“……怕了?”
修長清瘦的手指輕擡起虞幼寧的下颌,沈京洲托着虞幼寧一張臉, 如晦眸子和虞幼寧對上。
烏沉眸子隐去幾分陰郁狠戾。
墀刑于旁人而言興許是痛不欲生,于沈京洲而言卻也不過是毛毛細雨。
他偏愛痛楚留在身上帶來的歡.愉, 也對血腥氣情有獨鐘。
若不是虞幼寧害怕恐懼血腥, 沈京洲也不會花大力氣, 讓人從樓蘭尋來犀牛角制成的長針。
只是沒想到,陰陽差錯, 會教虞幼寧發現。
虞幼寧眼周泛紅,纖長眼睫染上層層水霧。
沈京洲凝神片刻, 無奈嘆氣:“罷了,日後我……”
話猶未了,虞幼寧忽的張開雙臂撲進沈京洲的懷裏。
她埋首于沈京洲身前,淚水泅濕沈京洲的衣襟。
虞幼寧低聲哽咽:“沈京洲,我不喜歡你受傷的。”
沈京洲身影僵滞。
江風徐徐,輕柔撫過地上兩道交疊的影子。
沈京洲垂眼,烏黑眸子閃過片刻的詫異和錯愕。
環在腰側的手臂緊了又緊,虞幼寧小聲抽噎,她輕聲啜泣。
沒有害怕,沒有畏懼,更沒有退避三舍。
沈京洲任由虞幼寧伏在自己身前哭了半日,他一手撫在虞幼寧後頸,唇角勾起似有若無的笑。
“好了。”
他自己都不曾覺得有什麽,虞幼寧倒是哭得傷心欲絕。
淚水模糊了虞幼寧滿臉,她差點喘不過氣,虞幼寧氣息急促,嗓音半噎。
沈京洲無奈又好笑,替虞幼寧順着氣:“別哭了。”
虞幼寧眼睛又紅了一周,忍不住落淚,險些嗆了聲。
沈京洲聲音微冷:“不許哭。”
他眉眼仍是淡淡的,語氣卻是不容置喙。
虞幼寧吸吸鼻子,她別過臉,半張臉挨着沈京洲身前,輕蹭了一蹭。
撲簌簌的眼睫毛落滿淚珠,如白玉珍珠瑩潤剔透。
餘光瞥見地上剩下的錦匣,虞幼寧目光一頓,她不動聲色往旁多走兩三步。
又趁沈京洲不留意,飛快将那錦匣攏在袖中,藏好。
那是她先前曾看過的水鈴,虞幼寧雖不知是作何用,只是想着它既和墀刑用的銀針歸置在一處,想來用處應當差不多。
怕沈京洲發現端倪,虞幼寧伸出兩根手指頭晃晃沈京洲的衣袂,催促沈京洲回房。
“陛下,夜深了。我……我想歇息了。”
門口不知何時多了宮人,沈京洲從宮人手上接過玻璃繡球燈,遞給虞幼寧。
右手還握着錦匣,虞幼寧忙忙攏袖,換手握住錦匣,騰出手去接沈京洲遞來的繡球燈。
昏黃的燭光如細碎星點,盈盈落在腳下。
沈京洲面不改色:“手。”
虞幼寧一手握着錦匣,一手提着繡球燈,茫然睜大眼睛。
她有點懷疑沈京洲是故意的。
沈京洲笑得溫和,似平易近人的大善人,明知故問:“……怎麽了?”
虞幼寧憤憤抿唇,小聲在心底嘀咕沈京洲的壞話。
沈京洲笑笑:“殿下,伸手。”
虞幼寧不情不願,依言照做,攤開的掌心,赫然是剛剛從多寶槅上偷拿的錦匣。
匣子小巧精致,雕刻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沈京洲從容自若:“……殿下喜歡這個?”
虞幼寧一怔,而後從善如流,重重點頭:“喜歡的。”
眼珠子眨了又眨,虞幼寧試探,“陛下可以送給我嗎?”
沈京洲眸色忽暗,意味不明笑了一聲:“殿下知道它是做什麽用的?”
先前他讓人從樓蘭尋來銀針,底下的人會錯意,不止帶回銀針,還帶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回來。
旁的沈京洲都丢掉了,只留下這枚水鈴。
虞幼寧懵懂揚起雙眸,結結巴巴:“我、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擔憂沈京洲傷害自己,一心想要留下手中的水鈴,虞幼寧挽住沈京洲的手,聲音輕柔,如弱柳扶風。
“陛下,送給我……好不好?”
她雙目燦若明星,熠熠生輝。銀白月光宛若上好的绫羅,流淌在虞幼寧身後。
沈京洲彎彎唇角:“好。”他語氣緩緩,“只要殿下不後悔。”
虞幼寧不明所以:“……我為何會後悔?”
水鈴到手,虞幼寧心滿意足,心中暗自琢磨将水鈴藏在何處。
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将水鈴藏在自己腰間佩戴的香囊。
……
秋去冬來,皚皚白雪落滿京城的這日,虞幼寧亦迎來自己的生辰。
成千上萬的生辰禮如流水湧入虞幼寧的寝殿。
虞幼寧對鏡理雲鬓,穿金戴銀,高高的峨髻上綴着珠翠梳篦,銅鏡中一雙秋眸如江水波光流轉。
虞幼寧一身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外披蓮青色夾金線繡百子榴花緞袍,項上戴着赤金盤螭璎珞。
纖腰袅袅,羽步翩跹。
帝後大婚擇在來年開春,滿朝文武無人再敢小瞧這位昔日名不見經傳的前朝六公主。
或是借趙蕊的手送禮,或是借多福的由頭。
生辰禮堆滿庫房,起初虞幼寧還興致勃勃,讓人呈上,好生賞玩一番。
待過了興頭,又覺索然無味。
多福送上來的禮單約莫有一丈多長,虞幼寧瞠目結舌。
她如今還是怕冷,暖閣的炭火從未間斷。
虞幼寧袖中攏着黃銅鑽花手爐,聽着多福念禮單上各家夫人送來的生辰禮,只覺昏昏欲睡。
她好奇:“這些……我都可以收嗎?”
多福躬身笑道:“這些都是在陛下那過了明路的,自然是可以的。”
金山銀山堆了滿屋,虞幼寧訝異之餘,又有點想回地府了。
她如今不再是那個身無分文的膽小鬼了,虞幼寧心血來潮,躍躍欲試,忽然想讓幾個小鬼給自己推磨試試。
看看有錢能使鬼推磨是不是真的。
虞幼寧不曾有過生辰禮,也不知生辰這日,凡人都做些什麽。
多福笑着為虞幼寧解惑。
“也沒什麽,不過多吃一碗生辰面,那些愛熱鬧的,也會請戲班子來府上,又或是去南山寺,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家人康健,步步高升。”
虞幼寧是只小鬼,對道觀和寺廟退避三舍,她錯愕:“……南山寺?”
多福不知虞幼寧心中的懼意,他滿臉堆笑:“是,相傳生辰這日前去南山寺上香,最是靈驗。”
多福絮絮叨叨,搜腸刮肚,揀了些靈驗的事說與虞幼寧聽。
虞幼寧一時入了神:“……真那麽靈驗?”
她仍是怕自己小鬼的身份會被戳穿,虞幼寧心神不寧:“前去上香祈願的,菩薩都會庇護嗎?”
多福颔首:“這是自然。”稍頓,他又遲疑笑道,“不過也不全是。”
虞幼寧一顆心提起,聲音都變了調:“……什麽?”
多福正色道:“若是那些心術不正,只愛鑽研歪門邪道的人,想來菩薩也不會庇佑的。”
虞幼寧自诩是只好鬼,踟蹰半日,終還是沒忍住。
打發多福備了車輿,出宮前往南山寺。
寺中白雪滿地,銀裝素裹。
虞幼寧站在寺廟前,仰頭望着前方的黃牆高瓦,一顆心惴惴不安,六神無主。
大冷的天,虞幼寧掌心卻沁出薄薄汗珠。
多福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殿下放心,寺中早早清了場,沒有旁的閑人。“
話落,又擡眼觑着虞幼寧,“殿下真不打算等陛下嗎?如今天色不早,想來陛下也快忙完了。”
虞幼寧揣手,抱緊袖中的暖手爐,深呼一口氣:“不、不必了。”
她轉首側目,“公公留在此地便好,不必跟着。”
袖中的暖手爐攏了又攏,虞幼寧一鼓作氣,雙眼緊緊閉着,睫毛落着雪珠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虞幼寧小聲絮叨:“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我是好鬼我是好鬼我是……”
一只手忽然握住自己,虞幼寧渾身一僵,睜開雙眼。
沈京洲不知何時行至虞幼寧身邊。
玄色鶴氅曳地,沈京洲牽着虞幼寧一步步往前行去。
耳邊鐘鳴磬響,僧人誦經的聲音從寺中悠悠傳出。
茫茫雪地留下清晰的兩道腳印,虞幼寧怔怔随着沈京洲往前走,轉過烏木長廊。
殿中燭火交相輝映,香燭輝煌。
沈京洲駐足,轉首輕笑:“怎麽還在看我,殿下不是來上香的嗎?”
虞幼寧驟然回過神,木讷松開沈京洲的手,一步三回頭。
許是知曉沈t京洲就在門口,虞幼寧心中的害怕不似先前那般。
今日是“虞幼寧”的生辰,卻不是她這只膽小鬼的。
虞幼寧親為原主點上一盞長明燈,祈求原主日後托生在一個好人家。
也為那日慘死在麗妃手下的老嬷嬷點了一盞長明燈。
“還有一願……”
虞幼寧轉身凝眸,悄悄窺視立在殿前的玄色身影。
沈京洲長身鶴立,風雪飄搖在半空,清寒冷風拂過沈京洲的氅衣。
雪珠子搖曳,落在沈京洲肩上,氅衣。
虞幼寧收回目光,雙手合十,虔誠禱告。
做人不能貪心,小鬼也是。
戰戰兢兢許下三願,虞幼寧趁菩薩還沒發現自己膽小鬼的身份,飛快将袖中的荷包塞入功德箱。
她提裙,疾步朝沈京洲飛奔而去。
滿殿燭光被虞幼寧遠遠甩在身後,衣裙翩跹,如翩翩起舞的銀蝶。
沈京洲從多福手中接過竹骨傘,撐在虞幼寧頭頂,為她擋去所有的風吹雪打。
虞幼寧撲進沈京洲的懷裏,一雙明目笑眼彎彎。
虞幼寧挽着沈京洲,眼睛笑如彎月:“我剛剛向菩薩許了三願。”
虞幼寧眼睛撲簌簌眨動,滿臉寫着“你快問問我許的什麽願”。
沈京洲側眸,笑了兩聲。
手中的竹骨傘又往虞幼寧的反向傾了一傾。
虞幼寧晃晃沈京洲的手腕,不滿。
沈京洲低聲笑,從善如流,不疾不徐:“殿下許了什麽?”
虞幼寧吐氣如蘭,她踮腳湊到沈京洲耳邊,一字一頓。
“沈京洲平安。”
“沈京洲平安。”
“沈京洲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