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細雨霏霏,清冷透幕。

紀澄目瞪口呆立在原地,目送着沈京洲和虞幼寧漸行漸遠。

禦辇逐漸消失在朦胧雨幕中,不知過了多久,紀澄驟然回神,睜大眼睛望向自己的老父親:“爹,陛下他、他……”

紀老将軍拍拍紀澄的肩膀,欣慰萬分:“爹本來還發愁你的仕途,如今倒是不用擔心了。你這孩子運氣倒是不錯,竟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紀澄瞠目結舌,火速甩開紀老将軍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往後跳開兩三步。

“不是,我何時說過想要去軍營了?還有,陛下不是不曾納妃嗎?那剛剛的……爹,你打我做什麽?”

紀老将軍怒目而視:“我難道打不得你?陛下的家事,何時輪到你置喙了?”

紀澄捂着發紅的肩膀,無辜:“這是家事嗎?”

他不記得宮中有後妃。

“應該不是後妃。”紀老将軍撫着銀白長須,思忖良久。

紀澄眉開眼笑:“那我是不是可以……”

“那應該是前朝的六公主,武哀帝唯一的血親,只是不知陛下為何留她在身邊。”

紀老将軍皺眉,百思不得其解。

适才不止紀澄,連他也看得一清二楚。沈京洲親自為虞幼寧披上鶴氅,二人還同乘一輿。

他活了大半輩子,也就替自家夫人披過氅衣。

無意瞥見紀澄苦大仇深的一張臉,紀老将軍恨鐵不成鋼,又是一巴掌呼在他肩頭上。

“站沒站相,給我站好。我可告訴你,少給你爹我惹麻煩,不然我定打斷你的腿。”

這話紀澄從小聽到大,耳朵早就起繭子了。

他不耐煩揉揉自己的雙耳,他爹也就嘴上功夫強,娘親掉兩滴眼淚,他爹能立刻慌得辨不出東南西北,哪裏還敢對紀澄舞刀弄槍。

他擡眸,又呆呆望着虞幼寧離開的方向出神。

……

将近掌燈時分,養心殿上下各處掌燈,燭光在秋風中忽明忽暗。

虞幼寧坐在高軟席靠背拐子紋太師椅上,盯着長條案上的燭火出神。

四下無人,又悄悄吹了吹燭火。搖曳燭影映在缂絲屏風上,足以換來虞幼寧的心花怒放。

平日做鬼,虞幼寧見到的只有香燭。白色的香燭摻雜着低廉發黴的香料,嗆鼻又刺眼,滾出的濃濃黑煙差點熏壞人的眼睛。

就連虞幼寧這樣的孤魂野鬼,也恨不得退避三舍。

可眼前的燭火卻是上用的,不熏人也不嗆鼻,虞幼寧喜歡得緊。

她雙目灼灼盯着案上的燭光,倏爾聽見門口傳來動靜,虞幼寧立刻轉身望去。

明黃氈簾挽起,宮人左右垂手侍立,躬身迎沈京洲入殿。

多福一手執着拂塵,寸步不離沈京洲。

虞幼寧的目光從沈京洲移到多福手上,除了拂塵,多福兩手空空。

虞幼寧大失所望,眼中的光影驟然泯滅。

她的糖心菊還沒來得及嘗,就被多福帶下去,說是送去禦膳房做成膳食。

虞幼寧眼巴巴看着多福空落落的手心。

多福心虛不已,讪讪幹笑兩聲,朝虞幼寧躬身賠禮道歉:“是奴才的錯,不小心将那糖心菊弄丢了,還請殿下責罰。”

糖心菊本來就是在禦花園摘的,大不了自己明日自己去摘就是了。

虞幼寧搖搖頭:“無妨,也不是什麽要緊事。”

多福看沈京洲一眼,斟酌着開口:“陛下聽聞殿下不曾吃過醉蟹,特讓禦膳房做了送來,殿下可要嘗嘗?”

虞幼寧……虞幼寧自然是要的。

禦膳房的大閘蟹自然是京城中頂頂好的,用的也是紹興黃酒。

梅花三足捧盤中供着三只醉蟹,另有白銀做的蟹八件。

虞幼寧拿腰圓錘輕輕捶了捶蟹殼,而後又朝沈京洲投去無助的目光。

殿中燈火通明,廊檐下,小太監同多福垂手侍立在一處,好奇揚眸張望:“師父今日怎麽得空?”

往日沈京洲用膳,多福都需站在一旁布讓捧羹。若是吃蟹,那更得宮人在一旁服侍。

多福高深莫測瞥了小徒弟一眼,雙手揣在袖中:“學着點,別什麽事都毛毛躁躁的。”

他若是此刻還在殿中伺候,只怕明日就得告老還鄉了。

……

西暖閣。

虞幼寧一手握着腰圓錘,眼珠子時不時往沈京洲案前瞥去。

沈京洲吃相極好,慢條斯理,既不匆忙,也不溫吞。

那雙修長勻稱的手指握着烏銀洋錾自斟壺,昏黃燭光中,沈京洲眉目清冷,一如手中的松竹酒清冽。

虞幼寧悄悄看沈京洲一眼,又看一眼。

而後自暴自棄,直起身子目不轉睛盯着沈京洲。

想看沈京洲何時才會吃醉蟹。

梅花式洋漆小幾後,沈京洲一身石青彈墨鶴紋雲錦大袖衣,外罩素錦織鑲銀絲邊月白色鬥篷。

面如冠雲,眼似星辰。

腰間系着五彩絲碧玉銮縧,又有銀鍍金鑲碧玺帶扣。

他一手執描紅龍紋高足碗,松垮的廣袖低垂,露出手腕上的海黃老邢龍騰單圈手串。

松林梅圖案百寶嵌迎風板落在沈京洲背後,襯得他如山中隐士,高遠志潔。

虞幼寧好奇歪歪腦袋,她總覺得沈京洲同白日看過的不太一樣。

可哪點不一樣,她又不大能說出來。

虞幼寧垂首斂眸,低眉沉吟,驀地聽見“咚”的一聲,虞幼寧立刻擡起雙眼。

目光一刻也不曾從沈京洲的手指移開。

大閘蟹擱在小方桌上,先用剪子逐一剪下蟹腿,而後再拿腰圓錘輕捶蟹殼。

沈京洲拆蟹的動作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蟹黃半點也不曾沾上指尖,銀勺挑出的蟹肉擱在三足爵中。

無人會拿醉蟹當供品,虞幼寧不曾見過蟹肉,更不曾吃過。

她滿臉詫異看着沈京洲手中滿是蟹肉和蟹黃的三足爵,又低頭看看自己手上毫發無損的大閘蟹。

虞幼寧洩氣塌在案上,一手攏着一只大閘蟹,悄悄往沈京洲案幾挪去。

不動聲色丢在沈京洲盤中。

沈京洲拆一只,虞幼寧丢一只。

拆一只,丢一只。

那雙淺色眸子滴溜溜亂轉,虞幼寧目視前方。

直至耳邊傳來剪子落下的聲音,虞幼寧才笑着擡起頭,眉眼彎彎朝沈京洲望去。

那三只蟹都被拆開,蟹黃和蟹肉分落在三足爵中。

沈京洲似是吃醉了酒,他一手捏着眉心,黑眸輕阖。

虞幼寧飛快從沈京洲案前抱走三足爵,淺嘗了一口蟹黃。

蟹黃金澄光滑,又添了黃酒的酒香。

只是,酒味好似淡了些。

第一口沒吃出什麽名堂,虞幼寧又吃了第二口、第三口……

三足爵中的蟹黃和蟹肉很快見了底,虞幼寧晃晃手中的三足爵,總不信滿滿的一爵蟹肉這麽快就吃完。

她睜大眼睛,竭力想要看清爵中所有,差點整張臉埋進去。

忽的,一只手擋在爵口。那只手骨節分明,指骨輕輕凸起,透着清俊白淨。

虞幼寧循着手臂緩緩往上望,不偏不倚撞入沈京洲一雙烏沉眸子。

她茫然偏着腦袋。

沈京洲唇角噙笑:“醉蟹都能醉。”

虞幼寧往下歪了歪頭,那雙秋水眸子迷離朦胧,眼角泛着淡淡的緋紅,猶如染上胭脂水粉透亮輕盈。

沈京洲一手托着虞幼寧的下颌,如墨眸子冷冽淩厲,他端着虞幼寧細細沉吟半晌:“你……”

虞幼寧懵懵懂懂:“……嗯?”

沈京洲垂下眼眸,忽的笑道:“罷了。”

虞幼寧“哦”一聲,腦t袋直挺挺摔在沈京洲掌心,耍賴不肯擡起。

沈京洲揉着眉心,淡聲:“虞幼寧。”

掌中毛絨絨的腦袋輕輕晃動,像是在搖頭。

“虞幼寧。”

“虞幼寧不在。”

甕聲甕氣,虞幼寧聲音悶悶從沈京洲掌中傳出。

氣息灼熱,裹挾着醇厚的酒香,鋪灑在沈京洲掌中。

指尖不動聲色往裏蜷縮,只一下,又舒展。

沈京洲眸色波瀾不起,他垂眼,面不改色看着在掌心嘀嘀咕咕的小醉鬼。

虞幼寧酒量淺,一點點黃酒都能醉得找不着邊,她絮絮叨叨。

臉上的紅暈灼熱更甚,虞幼寧貼貼沈京洲泛涼的手心。

“虞幼寧……不,我是一個壞東西。”

醉得迷糊,她還記得自己本是一只無處可去的膽小鬼,而不是前朝公主虞幼寧。

沈京洲輕哂。

虞幼寧從沈京洲手心揚起小腦袋,柳葉眉不悅蹙起:“……你不信?”

兇巴巴的,像是張牙舞爪的小貓,可惜爪子軟綿綿,半點也不鋒利,傷不了人。

沈京洲從善如流:“朕信。”

虞幼寧心滿意足,又開始埋頭念叨:“我、我還是個騙子,騙了很多很多人。”

沈京洲眸色一冷,啞聲:“……什麽?”

托着虞幼寧的手指緩慢往後移,沈京洲捏着虞幼寧的後頸,一字一頓。

“虞幼寧,你騙了什麽?”

“我、我……”

淚眼婆娑,虞幼寧擡起一張小花臉,長睫上垂着的淚珠大顆大顆往下墜落,砸在沈京洲手背。

她輕聲啜泣。

“我、我有罪。”

“我……罪大惡極,十惡不赦,罄竹難書,罪惡昭著。”

腦袋一點點往下垂落,虞幼寧一點一滴數落自己的罪過。

她暈乎乎,腦子不太清晰,只記得往日地府對惡鬼的判詞,順嘴搬來一用。

忽的偏頭,倒在沈京洲肩窩上。

“我……騙吃騙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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