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天若有情天亦老
地洞挖得深且崎岖。當鳳君數到第五百二十一的時候,前面終于沒了那一道道窄小難走的石階。
石階的盡頭,是一個容三人并肩行走的甬道,壁上錯落嵌着螢石,發出幽幽的光,照亮整條通道。與螢石一起鑲嵌的,還有一種黑色的岩石粒。這種岩石粒光潔堅硬,有着金屬的質地。更神奇的是,這石頭竟将鳳君指尖流轉的靈力吸納了去,而後又化為混沌的天地元氣吐了出來。
鳳君甚是好奇,頓時玩心大起,運起靈力不停注入黑色的石頭裏。這些石頭看着平平無奇,但着實神奇。不管她注入多純粹多大量的靈力,都能被盡數吸納,而後返璞歸真,将靈力運化成混沌元氣吞吐出來。
螢石在鳳君靈力的影響下,發出更為明亮的光芒。
僞裝成乞兒的小少年驚異地看着眼前的場景,臉刷地一下失去了血色,磕磕絆絆開口:“姐、姐姐是……是……是術士!?”
小少年驚疑中帶着恐懼。
在巷子裏的時候,他看到一群術士在追着她跑,而她周身沒有靈力傍身,也未見調度天地元氣的痕跡,便以為她是同他一樣的普通人。現在細細一想,才知這判斷下得有多武斷。試問,一個普通人怎麽能在天極宮頂級術士的圍追堵截下跑遍大街小巷呢?
然而,現在該怎麽辦?人已經被他貿然帶到地下,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個結局——他連同地下所有的人被眼前這個術士一鍋端。
小少年又懊悔又害怕,身體不由地發抖,腦子裏已是漿糊一片。
看着抖得如同篩子一樣的小少年,鳳君挑了挑眉:“你很怕像我這樣的術士?”淺紅色眸子倒映着螢石的光芒,星星點點。鳳君神情寧和,周身靈氣纏繞卻全無殺戮戾氣,眼中也沒有一分看到凡人的貪婪之色。
當然,小少年已經六神無主,沒法回答鳳君的問題。
鳳君看了會兒小少年,輕輕搖了搖頭,而後食指在小少年的眉心處一點,渡了些歸元镯的靈氣給他。
歸元镯可蕩清靈臺,對神族有用,對凡人自也有用。
歸元镯的靈氣走遍小少年四肢百骸。他只覺丹田處暖融融的,整個身體瞬間充滿了力量,這股力量将纏繞心頭的恐懼驅趕了出去。
小少年總算回過了神。
“你很怕術士?”鳳君再度開口。
不知為何,以往說到術士,他都會不自覺發抖。但眼前這人不過在他眉心一點,他似乎沒那麽害怕提及術士了。他鼓起勇氣看向鳳君:“怕,當然怕。豢養的牲口在面對主人屠刀的時候,沒有不害怕的。更何況,不是牲口卻活得如同牲口的我們!有容氏天賦異禀,術法天成,有着神一般的力量,卻又有惡鬼一樣的貪婪。為了與天齊壽,他們将我們這些沒有天賦血脈的人視作牲口,煉成長生輪轉丸。數千年來,我們無力抵抗,只能任其宰割,如何能不害怕!”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場景——活生生的人被放幹血,在冰與火的淬煉中變成一粒丹丸!牲口尚且一刀了結,而我們要經受蝕骨之痛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徹底死去,那是何等的折磨!”說着這話的時候,小少年臉上流露出仇恨的表情,眼裏有火光隐現,不過很快,他激憤之後又無力地垂下了腦袋,“可是我們又能如何?要想活命,唯有躲在這暗無天日的地下。”
有容氏奪他人壽數之事,鳳君是了解的。但如此詳盡地聽小少年申訴,她還是不由地動了恻隐之心。
“放心,我同外面那些術士不一樣,不謀財,不害命,更不吃什麽長生輪輪轉丸。”鳳君寬慰道。
“我相信姐姐同那些人不一樣。不過——”他攔在鳳君身前,仍是有些遲疑,“之前是我錯認,如今知道你是術士,便不能再讓你前進一步了。這裏不只有我一人,我要為大家的安危負責。”
鳳君眨了眨眼,覺得有些好笑:“小後生,我想進,你也攔不住。”
“那也得試一下。”小少年回答。
螳臂當車,不知該誇贊這小少年勇氣可嘉,還是埋汰他自不量力。鳳君輕笑一聲:“不為難你,我就在這裏躲一陣。你也知道,那些術士很是難纏。”
“那姐姐你就站在這個地方,一步都不許跨。”小少年執拗地補充道。
“行。”鳳君懶洋洋的目光掃視了四周,“不過,躲在這裏真的不會被術士找到?”
不是鳳君不相信小少年,而是不相信這些沒有靈力的普通人能在師兄眼皮子底下躲藏。
“他們探查不到這裏。”小少年指了指石壁上嵌着的黑色岩石粒,“這是東海歸墟之地的墨玄石,可阻斷一切術法。我們普通人雖然沒有靈力,卻能潛入萬丈歸墟深淵帶出墨玄石,這是那些術士做不到的。”
“歸墟?”鳳君目光一動,指腹摩挲那些黑色的碎石子,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原是歸墟之境的東西,怪不得。
相傳,神靈羽化,諸神的元神都将彙聚于歸墟長眠,與天地同在。看這墨玄石的屬性,不難猜測,歸墟之境确實是能将萬千靈氣重新化為混沌的地方。
元神乃靈氣之具象。如果說諸神羽化隕落之後,元神感受到歸墟的召喚,自然而然滑入歸墟深淵,而後重新化為無識無感卻無處不在的混沌元氣,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與天地同在”。
鳳君也總算知道,為何此地的靈氣可以如此充沛。想那歸墟之境不斷吞噬萬物元神,而後釋放混沌的天地元氣,可以說是三千世界的靈力聚散之地。這樣一個地方,怎麽可能靈氣不充沛呢!
“這墨玄石如此好用,為何不用它來抵禦術士?”這歸墟之境的墨玄石連她的靈力都能運化,更不用說有容氏只是調度天地元氣而成的術法了。
小少年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何嘗不想利用墨玄石鍛造武器,奈何這墨玄石質地堅硬且脆,一錘下去只會四分五裂。我們也想過,将它嵌入兵器中,可這墨玄石不僅能消除一切術法,也能侵蝕金石銅鐵,至今無人可用它來鍛造兵器對付術士。”
“木劍呢?”
小少年再次搖了搖頭:“有容氏的術士體魄強健,僅憑木劍傷不了他們。”
“若是能尋到與墨玄石相合的材料鍛造武器,你們也不必躲在地底了。”鳳君露出淡淡的遺憾的表情,心下一動,指尖摳出了一粒石子,“我且幫你們尋尋看吧。”
話一出口,不僅小少年愣住了,連鳳君自己都愣了。
她并非此間之人,不可插手這些閑事,否則會擾亂這些人的命數。但承諾了又沒做,是不是有損她一族之長的信譽?
鳳君有些後悔話說得那麽快。
小少年卻是大為震動。他見過的術士,不是将他們這些弱者煉成長生輪轉丸,就是把他們媚獻給勳貴煉長生輪轉丸,從沒誰憐憫過他們,更別說伸手相助。
他直覺眼前這位姐姐與外邊術士不一樣,卻沒想到是如此不同。
“姐姐願伸手相助,我端木氏定銜環結草以報,世代供奉姐姐于祖廟之上!”小少年撲通跪在地上,重重給鳳君叩了三個頭。
希望,就像無盡黑暗中亮起的一點燈光。哪怕無比微弱,也能鼓舞人心。
鳳君方起食言的心思,就被小少年虔誠而滿懷希望的眼神改變了想法。
無論是數十萬年前,還是現在,她終是見不得世道的不公。這些凡人壽數短暫,沒有靈力,但也不應被強者随意抹殺。那有容氏身負水神血脈,不思澤披衆生,卻借着神力違逆天道人倫,也該制約一二。
“世代供奉倒也不必,權當還了你助我脫困之恩吧。”鳳君扶起小少年,雖不想打擊小少年,但她還是要實話實說,“這墨玄石我也是頭一次見,它吸納靈氣,侵蝕金石,尋常刀兵之用材用不上,煉化神器的靈石也行不通,也許根本沒有能融合它的東西,我也只能答應你盡力找找。”
“我相信姐姐可以。姐姐尋到,那不僅是我的恩人,還是萬千蜉蝣之民的恩人!”小少年認真地看着鳳君,“姐姐是第一個說要幫助我們的術士,就算最終沒能找到那樣東西,單單姐姐這一份心意,也足以讓我感激。”
鳳君被小少年一本正經的表情逗笑了:“那你這感激略有些廉價。若是——”她頓了頓,神色凝重了起來:“若最終還是沒有戰勝術士的武器,你是打算一直躲在這裏嗎?有沒有想過別的出路?”
“實不相瞞。我們是打算去往昆侖之南,那裏靈氣稀薄,術士罕至,又有崇山峻嶺,便于隐藏。昆侖之南有諸多方國,生活着許多普通人,那裏能夠接納我們。只是,我們目前逃不出天極城。”
城裏城外皆是術士,就連鳳君都被追得無處落腳,更何況普通凡人。他們只要一離開墨玄石覆蓋之地,就會被發現抓走。
小少年再度頹然。
鳳君嘆了口氣,正要安慰幾句,周遭的螢石忽的發出奪目的光彩。
有術士跟來了!鳳君警覺,立刻将小少年護在身後。
嗒嗒嗒。
有人拾階而下,漸行漸近。
空氣剎那凝滞。
“哦?竟還有一只小蜉蝣。”一道清冽漠然的嗓音在甬道內響起,随即印入鳳君眼簾的是一襲深紫長袍。
來人正是紫微大祭司。
鳳君訝然:“你怎麽尋到這的?”說好的墨玄石可以阻斷一切術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