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七章

第七章

秋霖脈脈,雨幕清寒。

多福寸步不離跟在沈京洲身後,為虞幼寧捏一把冷汗。

早上在偏殿,虞幼寧那話簡直是大逆不道,還好當時太監及時通傳,沈京洲忙着上朝處理政事,不曾和虞幼寧計較。

多福滿臉堆笑,恭維道:“陛下乃九五至尊,虞姑娘膽子再大,也不敢冒犯陛下,想來是……”

沈京洲剎住腳步,轉首側眸:“怎麽,又收她的賄賂了?”

多福立刻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老奴哪有這樣的膽子。”

禦前宮人收受賄賂,可是大罪。且虞幼寧自身難保,哪有銀子賄賂自己。

話落,多福後知後覺想起虞幼寧賄賂他的并非金銀珠寶,而是一顆栗子。

那顆栗子還是她順手從武哀帝供品那拿的。

多福破涕為笑:“老奴不敢,只是想着虞姑娘本性純真,定然不敢存冒犯陛下的心思。”

沈京洲唇角溢出一聲冷笑。

有沒有膽子,虞幼寧都冒犯了。

烏木長廊懸着瑩潤雨珠,天色漸黑,宮人提着羊角宮燈,小心翼翼為沈京洲照亮前路。

青玉扳指在指尖摩挲,沈京洲轉眸望向庭院的翩翩紅葉。

“冷宮可有消息了?”

多福垂手,畢恭畢敬:“還沒有。”

沈京洲眸色晦暗,清冷雨絲飄搖在他手邊,冷意漸起。

這麽多年,冷宮只住着虞幼寧一人,如若她知道……

思緒驟然被打斷,轉過拐角,眼前驀地出現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虞幼寧立在高牆下,仰頭望着紅牆黃瓦,面色凝重,雙眼是沈京洲從未見過的認真專注。

随行宮人悄無聲息退下,萦繞在沈京洲周邊的光影漸淡。

他立在檐下,光影照不到沈京洲身上。

黑夜晦暗凝重,那雙墨玉眸子深沉,盯着虞幼寧若有所思。

潇潇夜雨如煙如霧,院中的虞幼寧尚且不知曉自己早成了畫中人。

她昂首盯着身前堅硬如鐵的高牆,而後——

哐一聲撞了上去。

虞幼寧不甘心,壯着膽子再一次撞上。

高牆不動如山。

受傷的只有虞幼寧。

虞幼寧額頭隐隐作疼,泛起輕微的青腫。她一面捂着額頭,一面擡頭望着一牆之外的小廚房。

失望和落寞點在虞幼寧眉心,須臾又豁然開朗:“原來我真的是人啊。”

還是鬼的時候,虞幼寧在宮中常常随心所欲,心情好的時候,她喜歡趴在高高宮牆上俯瞰宮城的紙醉金迷,亦或是穿花拂柳,逗貓遛鳥。

即便那些小麻雀看不見自己,虞幼寧也可以自娛自樂,自己玩得樂不思蜀。

如今成了人,倒是連高牆也穿不過了。

虞幼寧一半歡喜一半憂,歡喜的是做了人,可以嘗到宮中的糕點,憂的是再不能随心所欲、來去自如了。

虞幼寧雙手捧着腮幫子,甫一轉首,差點讓檐下的黑影吓得魂飛魄散。

“你你你我我我……”

虞幼寧差點現出鬼形。

她忽的想起自己忘記了頂頂要緊的一事:“陛下。”

虞幼寧提裙奔至沈京洲身邊。

夜色濃郁,朦胧細雨融落在沈京洲身後。

院中無光,唯有虞幼寧那雙眼睛是亮的。她身子還未大安,不過是趁着殿外無人守着,偷偷溜至院中罷了。

低低的喘息順着雨聲蔓延至沈京洲耳邊,他垂眸凝視,看着奔至自己身前的虞幼寧。

“陛下,你先前說好要給我黃金萬兩的。”

虞幼寧拿眼珠子小心翼翼觑着沈京洲,欲言又止,“這麽要緊的事,你不會……忘了罷?”

萬兩黃金于虞幼寧而言是天大的要緊事,可在沈京洲眼中,不過輕于鴻毛。

沈京洲不語。

虞幼寧大驚失色:“陛下不能言而無信的,我……”

沈京洲淡聲:“朕何時說過不給了?”

他目光落至虞幼寧被雨水泅濕了大半的衣袂,眉宇輕攏。

沾了雨水的手指纖細冰涼,虞幼寧喜出望外,挽住沈京洲的手腕:“那陛下何時給我?”

……

半柱香後。

檐下立着的宮人杳無聲息,無人敢大聲耳語。

虞幼寧坐在花梨大理石書案後,望着案上的《禮記》兩眼一抹黑。

她雖識字,也能将《禮記》背得滾瓜爛熟,可若是謄抄……

虞幼寧很有自知之明,忽的從案後站起身子:“陛下t若是想要找人謄抄,可以找別人的,我……”

沈京洲眼都不擡:“可以。”

虞幼寧心花怒放:“那我……”

沈京洲面不改色:“那萬兩黃金也是別人了。”

虞幼寧“咚”一聲再次坐下,誓死再不肯離開書案半步。

毛筆握在手心,虞幼寧忐忑不安望着沈京洲,一顆心七上八下。

半晌,雪浪紙從沈京洲手中滑落,飄在虞幼寧身前。

紙上墨跡糊成一團,幾乎分不清寫的是何字。

虞幼寧心虛別過腦袋,眼神閃躲。

又怕到嘴的萬兩黃金不翼而飛,虞幼寧大着膽子轉過頭:“你覺得如何?”

沈京洲默不作聲瞥了虞幼寧一眼,似乎是在好奇虞幼寧怎有膽子問這樣的話。

落在臉上的目光冷淡,虞幼寧雙頰卻倏地滾燙,猶如火燒。

她撇開視線,赧然道:“我覺得、還好罷。雖說不是一字千金,可至少也是……”

沈京洲不慌不忙,等着虞幼寧的下文。

虞幼寧讪讪縮回腦袋。

她的字實在談不上好,墨跡幾乎糊成一團,剛練大字的稚童寫的都比她好看。

沈京洲:“沒學過字?”

虞幼寧誠實搖頭。

她可以偷偷溜去藏書閣博覽群書,可卻沒有筆墨紙硯,練不了字。

只能照貓畫虎。

沈京洲眉宇攏着的狐疑漸濃,他久久望着虞幼寧,不語。

虞幼寧慌裏慌張:“不過我可以學的,我學東西很快的,你可以先、先別找別人嗎?”

她總怕自己的萬兩黃金落在他人手上。

沈京洲不動聲色:“你要那麽多金子做什麽?”

“我……”

沈京洲垂下眼,和書案後的虞幼寧對上目光。

燭影在虞幼寧眉眼躍動,她眼中的茫然顯而易見。

沈京洲輕哂:“怎麽,還想吃了朕?”

指骨微曲,沈京洲漫不經心丢下一問,尾音如寒冰徹骨,半點笑意也無。

武哀帝的頭七還未過,倘若虞幼寧真的存了心思為她那個好父親報仇雪恨……

虞幼寧脫口而出:“自然不是。”

她仰頭望着籠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實話實說:“你太大只了。”

如若要一口吞下沈京洲,恐怕得是血盆大口才可以。

那樣太醜了,虞幼寧不想做一只小醜鬼。她要那些黃金,不過是為了……

纖長的睫毛顫動,虞幼寧本想拿金子換吃的,可她剛剛才蹭了沈京洲一塊綠豆糕。多福也說,待她身子好全,想要什麽都可以讓禦膳房送來。

虞幼寧想要的其實不多,吃飽喝足足矣。

思來想去,也就只剩一事放不下。

虞幼寧仰起臉,手握成拳,鄭重其事道。

“我想給自己打一口棺材。”

棺木要最好的金絲楠木,耐寒耐蛀,萬年不壞。

哪日她兩腳一蹬又成了鬼,這具軀殼也不會無處可去。

那是她唯一能為原主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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