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昭化七年的二月初二,是大周一年一度的花神節。
往年的這個時候,百姓踏青賞花、祭祀花神,官府也會舉行農事活動,勸農耕桑,不誤農時。然而今年的花神節,沣京城卻有一場盛大的熱鬧可瞧。
巳時剛過,城北的曲江池邊就是一派車水馬龍、比肩繼踵的模樣。
不明所以的路人攔住沿途的百姓探問,“今日這曲江池……是有什麽事麽?”
那人打量路人一眼,笑道:“公子你是外地來京的吧?”見對方默認,那人又道:“今日這盛事可不得了,大周的昭平郡主,公子你知道麽?”
白衣人點頭,“破解迷陣救了一城百姓的郡主,在下當然知道。”
路人眼睛一挑,指着曲江池那頭的映荷樓道:“今日,昭平郡主要在那兒招郡馬呢!”
*
映荷樓的觀景口處,沈朝顏歪頭咬着有金遞來的櫻桃畢羅,将分給郡馬的考題逐一過了一遍。
反正上一次的婚約,她退都退了,再來一次,總不能又随随便便答應了謝景熙。
況且她一直自诩是個記仇的人,以前謝景熙做得各種缺德事疊加在一起,沈朝顏怎麽都覺得,不能這麽容易就翻篇饒過了他。
于是在狗頭軍師有金的慫恿下,沈朝顏決定來一場公開的郡馬選拔。
某人不是愛吃醋嗎?正好。
沈朝顏舔幹淨嘴唇上的糖霜,挑唇将試題遞給了有金。
小年夜的那一場動亂雖然并未造成太大的損失,但也是讓昭化七年的一整個春節,都在惶然的氣氛裏度過。
謝景熙忙着處理朝中事務,從小年夜到上元節,也只有除夕夜才抽空回了趟謝府,用過晚膳又匆匆回了大理寺。
等到一切終于塵埃落定,謝景熙摩拳擦掌帶上所有身家,繞過沣京城最為繁華的東西市到了沈府的時候,卻被有金遞來的一卷聖旨給了當頭打蒙了。
聖旨上說,昭平郡主要在花神節公開招選郡馬,凡年齡在二十至三十歲的未婚男子都可參與,不限出身門第,甚至是地域。
謝景熙突然就有點後悔,早知道在豐州天高皇帝遠,他就應該……
于是前郡馬謝景熙又帶着一對提親的人馬,灰溜溜回了謝府,成了當日城中不大不小的一個熱鬧。
再說這次招親,不僅要求候選人文武騎射樣樣精通,甚至在複選的時候,還要求展示可以讨郡主歡心的才藝。這樣兩輪的篩選下來,到了第三輪,只剩下包括謝景熙在內的四位候選人。
朝廷出于候選人安全的考慮,并未透露進入決選的人員,一直到了剩下四人齊聚映荷樓,謝景熙才驚愕地發現——
霍起、穆秋、新羅世子……
很好,沈茶茶是真的很知道怎麽氣死他。
謝景熙的臉黑成鍋底,從門口進來就面無表情地在自己的蒲團上坐下了,連霍起的招呼都是一副懶得回應的冷淡态度。
霍起有點尴尬,慌忙傾身過去解釋,說他和沈朝顏從小認識,來參加也就是湊個數,畢竟他是真的擔心沈朝顏嫁不出去只能一直禍害她,結果沒想到以前那個人厭狗嫌的昭平郡主,竟然一躍成了衆星捧月、人見人愛的存在。
謝景熙“呵呵”兩聲,表示自己并沒有被他安慰到。
霍起只好讪讪地閉了嘴。
須臾,福公公行入閣樓,手裏一個托盤,裝的是決選的試題。
衆人屏息凝神,只見福公公将一冊厚厚的書本放在了新羅世子的案上,轉身卻遞給霍起三塊塗紅的小木牌,而謝景熙和穆秋的案上什麽都沒有。
大家不知道沈朝顏着葫蘆裏賣的又是什麽藥,直到一聲唱報,沈朝顏緩步從天水紋的蘇繡圍屏後面行出來,在上首的正位坐下了。
按着君臣之禮,除開新羅王世子,其他人都是要向沈朝顏行禮的。
幾人禮畢,紛紛在蒲團上跪坐好,福公公這才上前一步,将手裏卷軸一抖,朗道宣布,“郡馬決選最後一試——《郡馬守則》。”
“……”謝景熙看了看新羅世子案上厚厚一本書冊,正是由沈朝顏親自編纂的《郡馬守則》。
福公公仿佛沒看到謝景熙臉上的陰沉,笑嘻嘻地對新羅世子道:“請世子說出《郡馬守則》的總則。”
新羅世子翻開守則第一頁,用鬼模鬼樣的大周官話朗聲誦讀,謝景熙的表情簡直可以用精彩形容。
等他讀完,上首正位的沈朝顏笑得柔情似水,對福公公道:“答得都對,留牌子吧。”
“……”行吧,原來就是比背誦。
不過穆秋一個老老實實的讀書人,恐怕是聽都沒聽過什麽《郡馬守則》,而且最是不濟,還有霍起墊底,怎麽說第一輪都不可能淘汰他。
如是思忖,謝景熙平複下情緒,開始靜觀對手答題。
輪到霍起,他顯然有些摸不着頭腦,福公公的問題同問新羅世子的差不多,讓他背誦《郡馬守則》的“八要八不要”,言訖又笑着提醒他道:“您案上的三塊牌子就是三次求助機會,可以求助現場或場外的任一人,讓其幫你答題。”
霍起眨了眨眼睛,問福公公道:“那我可以求助你嗎?”
“當然。”福公公笑得和藹可親,翻開手中書卷,把“八要八不要”念了一遍。
“……”謝景熙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當場就撅過去。說什麽公開招選郡馬,其實就是公開夥同一群人來氣死他!
好樣的沈茶茶,你厲害。
謝景熙氣得臉綠,不過就是區區守則,他雖然從小習武,但讀書的時候腦子絕對靈光,當初為了進大理寺,厚厚的一本《大周律》一月內能倒背如流,區區《郡馬守則》更是不在話下。
謝景熙按兵不動,靜靜等待着穆秋的問題,他倒想看看,若是沒有書和亂七八糟的場外援助,到底有誰能像他一樣一字不差地背出《郡馬守則》!
須臾,福公公轉身面向穆秋,笑着對他到,“穆少尹的問題是身為昭平郡主的郡馬,說話應當如何?做事應當如何?應當以誰為尊?日常以哪四德要求自己?”
“???”謝景熙徹底啞口,怎麽說好的問答題還能臨時變成填空題?!
他胸中憤怒,正準備開口質問,卻被上頭沈朝顏警告的眼神掃得噤了聲。
行吧,對手耍花招是因為對手弱,他既已熟背守則,最難不過從頭到尾,有什麽可慌的?
思及此,謝景熙的情緒再度平穩下來,靜靜等待着福公公給他的問題。
終于,福公公笑意盈盈地轉身向他,而後檀口輕啓。
他說:“請問《郡馬守則》第十五頁第七行的第十個字是什麽?”
謝景熙:“……”
*
謝景熙如常所願地被沈朝顏淘汰了。
他吃癟卻又只能強忍不發的樣子,讓沈朝顏心情大好了幾天。
當然,這次淘汰也不是最終結果,為了好好整治謝景熙,沈朝顏設計了一系列的複活賽,準備給他來個“三立三廢”再入主正宮的劇情,這還是從有金常看的話本子裏找來的靈感。
就這麽又折騰了幾回,時間過了一月。
一日午後,沈朝顏懶懶散散地從榻上爬起來,正說去游廊喂魚,甫一出門就和火急火燎的有金撞了個正着。
她酡紅着張臉,喘着粗氣對沈朝顏道:“方、方才宮裏的福公公遞來消息,說年初沣京城中爆·炸的事不知怎麽傳到了突厥,最近突厥人似乎又開始不太安分,頻繁往安北幾城派出探子。朝廷懷疑安北混進了突厥人的奸細……”
聽她講了這麽多,沈朝顏早已不耐煩,冷着臉喝止她道:“那朝廷派人去清剿不就完了,跟我說有什麽用?”
“對!對對!”有金點頭,一臉誠懇,“朝廷就是派了人去清剿,說是要長期駐紮在安北,等到清剿完了奸細才能回來……”
“所以?”沈朝顏耐心盡失,掂着手裏的魚食要走,不想搭理有金。
臂上一緊,衣袖被有金給拽住了。沈朝顏回頭瞪她,卻見有金眨巴着眼睛對她道:“皇上派的是謝寺卿,說是情況緊急,讓他接到聖旨就立馬上路,不得耽擱。”
“嘩啦——”
手上魚食簌簌地落了一地,沈朝顏怔忡,轉身就往外跑去。
*
沣京的暮春,太陽總是早早地退去。
火燒的晚霞落在城牆,沈朝顏騎馬沖出城的時候,謝景熙正在馬背上與送行的李冕道別。
沈朝顏逼開随行的衛隊,缰繩一勒停在了謝景熙跟前,也不管李冕錯愕的眼神,對謝景熙怒目道:“你就這麽走了?”
謝景熙面無表情,對沈朝顏公事公辦地拱手,“臣受君令在身,不敢耽誤,當然是即刻啓程。”
“那你……”沈朝顏氣急敗壞,“你、你不來告訴我一聲?跟我道個別?”
謝景熙輕哂,“郡主忙着選郡馬,日閱萬男,微臣如何敢貿然打擾,要是壞了郡主的雅興,臣可擔待不起。”
聽他這麽一息醋酸味兒都要漫出來的陰陽怪氣,沈朝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怒氣沖沖地對謝景熙道:“你不就是吃醋了嘛?大男人一個敢醋不敢認啊?”
“哦?”謝景熙挑眉回怼,“所以難道不是郡主故意要讓我吃醋的?看見我這樣郡主不開心?”
“……”沈朝顏氣死。
要說開心,那是真的挺開心,但謝景熙若是走了,沒人給她天天醋了,她還怎麽開心?!
沈朝顏思緒翻湧,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而謝景熙竟也不再多說,拜別李冕,上馬揚鞭就走。
這還了得?!
她還沒原諒這人呢!他要是走了,她找誰的晦氣去?
思及此,沈朝顏一把扯住謝景熙的缰繩,對他道:“查案我也去。”
謝景熙乜她,“此案規大理寺管,微臣前往是公務在身,郡主以什麽身份去?”
“你管我!”
謝景熙冷呲一聲,甩開她的手兀自打馬而去。
“诶!——”沈朝顏鞭子一甩,氣急敗壞地追了上去,“謝景熙!!!你腦子這麽蠢,沒有我,奸細你怎麽查?”
“微臣自有微臣的查法,不勞郡主費心。倒是郡主好好操心你的郡馬,千萬別挑走了眼。”
“查案重要,郡馬等案子查完了再選。”
“不需要。”
“需要!”
“不需要。”
“需要!”
……
“唉……”李冕看着遠處一前一後的兩道人影,悠悠地嘆出口氣,心痛到,“女大到底還是不中留了……”
身後的福公公湊過來,笑着提醒他到,“沒關系,若是皇上不願意,大可把謝寺卿的聘禮都退回去,然後告訴郡主,您這是跟謝寺卿合着夥兒來騙她的,郡主肯定就留下了。”
“呸!”李冕噴了福公公一臉的唾沫,怒道:“朕是不缺錢還是嫌活得太久了?沒事去招惹阿姐做什麽?再說了……”
李冕美滋滋盤算着謝景熙的聘禮,對福公公道:“這一開年就要重修朱雀樓和延興門,不要錢的麽?還有鎮北王的衣冠冢和祠堂,不要錢的麽?叫朕把聘禮退回去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福公公:“……”
春日傍晚的晚霞将天幕燒成一片濃烈的豔色。
大道上兩個人影奔馳,并肩行入遠處夕陽,一望無垠的芒草,正是吐綠的時候。
又是一年好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