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夕陽

夕陽

“香九齡,能溫席。孝于親,所當執。融四歲,能讓梨。悌于長,悌于長……”

梅香浮動的書室內,樹影斑駁,沈朝顏看見四歲的沈瑄背手立于父親的書案前,搖頭晃腦、支支吾吾地背誦着昨日師傅教授的內容。

沈傅伏在公文堆積的案前,饒是在檢查他倆功課的時候,他執筆的手亦不曾停歇。

“悌于長……”沈瑄急得小臉通紅,雙手緊抓着袍衫兩側,拽出兩道深深的褶痕。他淚眼婆娑地轉頭看向沈朝顏,滿臉的祈求。

沈朝顏擡眼瞥他,目光又落回手裏的詩集,淡聲接了句,“悌于長,宜先知。就是說尊敬和有愛兄長,是從小就該明白的道理。當然這裏的兄長也包括你阿姊,記住了麽?”

“嗯嗯,”小豆丁似的沈瑄連連點頭,偷偷擡頭觑了觑面前的阿爹。

沈傅沒說什麽,只無奈地笑着撫了撫沈瑄的頭,溫聲道:“昨日聽先生說,你的功課完成草率,之前教過的幾篇小文背誦也不過,可是近日貪玩太過,忘了溫書?”

沈瑄垂着頭,半晌才嗫嚅着道了句,“也沒有玩……就是近日天冷,瑄兒……瑄兒老是犯困。”

沈傅聞言嘆氣,正要再說什麽,沈朝顏卻抱着手裏的詩集過來了。

“阿爹,”她人小小的一個,捧着的那本詩集快有她半人高,又厚又重。

沈朝顏跌跌撞撞地行來,廢了好大的力才将詩集推到沈傅面前。她雙手扒拉着書案,把圓圓的下巴擱在上面,眨巴着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到,“這一句是什麽意思?”

未出口的訓誡被打斷,沈傅垂目,看見那只肉乎乎的小手所指之處,心裏不禁一陣酸澀。

“我裏百餘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

他喃喃地重複着這一句,起身将沈朝顏和沈瑄攬入懷中,溫聲道:“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你們記住了,昔日之得,不足以為衿;後日之成,亦不容以自限。若身居廟堂,更當時時體恤蒼生之難,民為貴,君為輕。”

言訖,他輕輕地摸了摸姐弟兩的頭,溫聲問:“記住了嗎?”

“哦。”沈朝顏似懂非懂地點頭。

沈傅笑着拍拍姐弟倆的肩,催促道:“去吧,娘親該是要叫用膳了。”

沈朝顏應了一句,歡天喜地地領着沈瑄跑走了。

那一年梅香清幽的書室,是阿爹留給她第一個不同于慈愛的印象。

沈朝顏當然知道那句詩是什麽意思,她也知道所有人的文人墨客之中,她爹最愛的便是杜子美的詩。可又說不上來為什麽,每次她見沈傅讀杜詩,神情卻總是蒼涼而悵然。且每次這樣的時候,他都不會再有心思同沈瑄計較他的功課。

再後來,弟弟逝于湖中,母親瘋了,在除夕夜的煙花和燈火下,将她摁進了冰湖。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沈朝顏總是做噩夢,每一次都夢見同一片冰湖,她反反複複地被一雙大手鉗住,摁進去,掙紮,卻再次被摁進去,拼盡全力也無法反抗。

可也是從那之後的每一次夢靥,沈傅都會溫聲将她喚醒。他總是握着她的手,告訴她“不要怕,有阿爹在”,而每一次他說完這一句,後面緊接着的都會一句句道歉。

他說:“茶茶對不起,是阿爹的錯。阿爹沒能護好弟弟,也沒能護好娘親,可從今往後,阿爹一定護好你。”

那是沈朝顏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淚,也是她第一次察覺,原來曾經在她心裏無所不能、刀槍不入的阿爹,竟也有這樣脆弱的時候。

六歲的時候,先帝忽然下令,破例封了她為郡主,并招入宮中為太子伴讀。

沈朝顏哭鬧着不要去,卻在看見沈傅通紅的眼角和眸中眼淚的時候妥協了。

入宮那一日,沣京下了場暴雨,馬車停在興安門前,前來迎接的小黃門撐着傘,成列地候在宮道兩側。

沈傅沒有将她交給小黃門,而是親自撐傘,一步一步,陪她從甬道行至通往後宮的銀臺門。一大一小兩個人行走在寥落的夾道,落雨打在傘面,周遭嘈雜又安靜。

他像往常一樣叮囑她好好吃飯,努力治學,沈朝顏點頭應下。面前的宮門閉合,吱喲的聲音混在滂沱的雨裏,像鈍刀的淩遲。

直到最後一線縫隙消失,沈傅都只是撐傘伫在原地。也是那時沈朝顏才發現,他一側的衣袍已然全濕了。那些風雨繞過她,全都落到了他的身上,而阿爹卻只是沉默地目送她,關于他肩上的擔子,他什麽也沒提。

沈朝顏也是後來才知道,從那之後,阿爹開始與朝中另一派勢力的鬥争。彼時他不過一介刑部侍郎,屢屢孤軍奮戰,幾經出入生死,而她在宮中過得卻還算不錯,除開偶爾幾次宗正寺的彈劾被罰禁足。

沈朝顏也不記得是哪一次,她解了禁足,從國子監的號房裏出來,便看見沈傅臉色肅穆地站在國子監門外,手裏提着一盒不知是什麽的東西。

她忐忑不安地行過去,開沒開口,便聽沈傅問她,“這次又是為什麽打架?”

沈朝顏撇撇嘴,老實道:“淮南侯世子欺人太甚,夥同另外兩人欺負一個監生……我、我實在看不下去……”

沈傅“哼”了一聲,張口時才反應過來,錯愕地向她求證,“你是說……你一個人打三個?”

“啊?”沈朝顏愣了愣,搖頭道:“我們是二打三。”

“二?”沈傅狐疑,“那另外那個人是誰?”

沈朝顏忖了片刻,不确定道:“似乎……似乎是霍侯的世子,叫、叫什麽來着……”

“霍起?”

“啊!對對!”沈朝顏點頭如搗蒜,“就是霍起。”

沈傅蹙眉抹去她臉上的污漬,淡聲道:“那霍起這人,往後可以交個朋友。”

“啥?”沈朝顏都懵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眼睛确認了一遍,“阿爹你……不生氣啊?”

沈傅的臉色果然又沉下來,厲聲追問:“你們打贏了嗎?”

“當然!”沈朝顏手舞足蹈地同沈傅補充,“阿爹你不知道,那霍起可厲害了,一人打三個,就這樣、這樣,然後那樣、那樣,那些人就全都趴下了!”

沈傅很快抓住重點,蹙眉問她,“霍起一人打三個,那你在做什麽?”

“我?”沈朝顏愣了愣,頗為自豪地道:“我當然是在旁邊給他加油打氣啊!”一語畢,沈朝顏發現沈傅深深地蹙着眉,一言難盡地看着她。

“怎麽?”沈朝顏跟着放輕聲音,“我說錯什麽了嗎?”

“沒有。”沈傅勉強扯出一個笑,語重心長地叮囑沈朝顏,“那你平時沒事多跟人家學學功夫,下次再有這種情況,好歹去幫一把。”

“哦,知道了。”沈朝顏點頭,眼睛卻直勾勾盯着沈傅手上的食盒。

沈傅被她的樣子逗樂,終于也嚴肅不起來。他将手裏的東西遞給沈朝顏,溫聲道:“醉仙樓新出籠的點心,快些趁熱吃吧。”

“诶!嘿嘿,”沈朝顏笑起來,抱着食盒嘴甜道:“謝謝阿爹,阿爹最疼茶茶了。”

沈傅白她一眼,表情卻是笑着的。

“可是阿爹……唔女子學武會不會被宗正寺說啊?到時候禦史臺又要彈劾你教女無方。”

“你想學嗎?”

“當然!”

“想學就學,出了事你爹給你兜着,怕什麽。”

“哦!好!謝謝阿爹,嘿嘿!這是什麽點心,唔真好吃……”

那一日是立春,封河水暖,楊柳吐綠。陽光落在父女兩的肩頭,印下一長一短兩道影子。

只是那時候的沈朝顏還不知道,長的是她未來的日子,短的是她和阿爹相聚的時光。

大婚前兩月,沈傅忽然接到皇上的欽命,要前往豐州查案。

沈朝顏大發脾氣,說什麽都不讓沈傅去,甚至鬧到閉門絕食的地步。這樁婚事她本來就是半推半就,如今更是委屈,她足足七日沒有見沈傅,誰來哄勸都沒有用。

臨行前夜,沈傅來看她,而沈朝顏卻只顧生氣,背身假裝睡熟。

沈傅知道她從小就喜歡一些沒見過的稀奇東西,答應返京的時候,給她帶當地的禮物。可一直到日落西斜,沈傅孤身離開,沈朝顏都沒來送他出門。

她悄悄從床榻上翻身起來,透過窗牖的縫隙朝外看去。

金紅鍍上阿爹花白的頭發,顯得凄豔而蒼涼。不知為何,沈朝顏的心突然抽痛了一下,因為直到彼時她才發現,阿爹真的老了。

他肩上扛着的朝堂、民生、江山、社稷,沉沉地壓着他,壓彎了他的背,壓白了他的發。

那一天,沈朝顏一直站在一門之隔的地方,看着阿爹一步步走進燦爛的夕陽,直至再也不見。

而那時的她根本不知,那就是她與阿爹的最後一面。

無言、沉默,甚至沒有好好道別的最後一面。

一滴熱淚從眼角滑落,在冬日的風裏涼透。沈朝顏醒過來,匆匆拭去眼中潮意。

馬車停在回棠村的姚家,姚氏母女聽聞動靜早已等在門口。

母女倆都是老實的村婦,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姚月娘更是吓得臉色煞白,渾身僵直,直到沈朝顏從馬車裏行了出來。她錯愕地看着眼前那張熟悉的臉,支吾了半晌才嗫嚅道:“恩、恩人……你怎麽……”

姚月娘掃了眼門前身着铠甲兜鍪的侍衛,怔愣道:“您……這是回來看望我和阿娘麽?”

沈朝顏笑了笑,用盡量謙和的語氣對兩人亮明了身份和來意。

話落,現場陷入詭異的寂靜。

姚月娘驚恐地看着沈朝顏,又看了看她身後的侍衛,再看了看沈朝顏,當即便扶着姚大娘跪下了。

沈朝顏趕緊制止了她們,拽着姚月娘的手道:“此次前往,是我有求于二位,二位若還如此拘禮,便會叫我折福了。”

母女兩果真猶豫了,沈朝顏借機攙扶起姚大娘,引她往屋內說話。

草屋逼仄,若是只有沈朝顏在還好,霍起和謝景熙跟着一道進來,整個房間就像是小小的圍籠,擠得人呼吸都不暢快。

謝景熙的傷還沒好,本該呆在府衙修養,如今偏要這麽急吼吼地跟來,他不出去誰出去。于是沈朝顏乜一眼他,示意他去外面等着。

謝景熙黑着張臉,卻老老實實地去門外候着了。

沈朝顏這才問母女兩人到,“上回你們提到姚阿武說要上京告禦狀的事,那敢問,他是自己去的麽?”

姚月娘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道:“阿兄确實提過一回,說是見到了一個什麽欽差,要同他一道上京的。可是……”她頓了頓,又道:“後來阿兄回來送了些銀子,不知道為什麽,我見他是半夜偷偷上了路,身邊也沒什麽欽差。”

沈朝顏心中一凜,對自己方才的推測又肯定了幾分。

若她爹明知自己是以身赴險,定不會同意姚阿武一道前往。聽姚月娘的意思,姚阿武應該是被趕回來,又偷偷跟去的。

思及此,她繼續問到,“那你阿兄臨走前,沒有留下些什麽東西麽?”

姚月娘望了姚大娘一眼,搖了搖頭。姚大娘卻在此時開口道:“若要說留下的東西,阿武臨走前就留了些銀子,都裝在一個木匣子裏。只是銀子不多,這一年收成也不好,已經用光了……”

“那我能看看那個匣子嗎?”沈朝顏問。

姚月娘聞言點點頭,蹲身從床榻下面翻出一個淺棕色的小木匣。

沈朝顏捧過來,端在手裏仔仔細細地翻看起來,只是無論她怎麽瞧,這都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木匣,并沒有什麽特殊的暗門。

正當沈朝顏疑惑,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謝景熙頭上纏着白色紗布,抄手靠在門框,盯着她手裏的木匣提醒到,“這是柳木。”

“柳木?”沈朝顏疑惑。

謝景熙繼續道:“通常來說,木匣若是為了儲物,大多會采用松木、柏木、亦或是樟木,柳木柔軟,容易腐壞,一般多做富貴人家的裝飾之用,況且這木匣所用的銅漆色澤鮮亮,質地密實,一看就不是尋常人能用得起的。所以……”

他頓了頓,道:“那不是姚阿武的盒子,是別人贈予他的。”

沈朝顏聽完,認真檢查了一遍姚阿武留下的盒子,如謝景熙所言,這個木匣雖然外觀樸素,可做工和用漆皆乃上層,确實不像是姚阿武所有之物。

那麽……這會是她爹贈予姚阿武的麽?如果是的話,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沈朝顏思忖着,腦中一幕幕回閃着過往。柳?柳……

西牆柳前,才見玉人……

腦中閃過這句話的時候,沈朝顏忽然一怔。

西牆柳前,才見玉人!

她怎麽會忘了,這是五歲那年的上元節,他們一家最後一次阖家團圓的時候,沈傅出給她的那道字謎!

沈傅喜愛杜詩,故而當時才出了此句,牆西為土,柳前為木,才見玉人,便是子美。那一年,沈朝顏憑着這個字謎,贏得了上元節最美的那盞花燈。

所以西牆柳前……

沈朝顏放下手中木匣,急步行出小屋。

此時正是日落的時候,冬日金燦燦的夕陽挂在西面牆外的那株柳樹枝頭,落下絢爛的斑駁。

一如沈傅離開之時,那個春天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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