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寒冬凜冽, 朔風侵肌入骨。

嘎吱一聲響,枯枝斷裂掉落在地,砸落重重白雪。

雪珠子揚了滿地。

宮人驚呼一聲, 忙不疊從檐下退開, 口中直喊“晦氣。”

她伸手彈開肩上的雪珠子, 雙眉凝緊,愁眉不展。

鬓角落着雪粒,宮人自袖中掏出一方破舊的靶鏡,鏡片摔得稀碎,七零八落。

她卻仍是如獲至寶,細細吹走上面的灰塵,又拿袖子擦拭一番, 小心翼翼對着靶鏡左看右看。

巴掌大的一方銅鏡後, 忽的闖出一個婢女焦急萬分的身影。

大冷的天, 兩人卻依舊穿着單薄秋衣,立在風中瑟瑟發抖。

雙手搓了又錯,僵硬如冰,許是手指在冰水中泡了許久,宮人手指紅腫得厲害, 掌心還長着厚厚的凍瘡。

好不可憐凄涼。

“姐姐怎麽在這?教我好找,這靶鏡……這靶鏡是你母親留給你的罷?我都見過好幾回了。”

“确實是我母親的遺物。”

宮人将靶鏡珍藏于袖中, 心中不解, “這個時辰你在這裏作甚?炭火取來了嗎?”

“哪裏來的炭火?內務局聽說是六殿下要的, 看都懶得看我一眼。要我說,也就姐姐心善, 竟還幫殿下尋回嬷嬷的骨灰。只是我不解,那些人狗眼看人低, 姐姐如何要到的?”

“我哪有這樣的本事?”

宮人左右張望,壓低聲音道,“那骨灰是我糊弄殿下的,不過是禦花園的一抔黃土罷了,根本不是老嬷嬷的骨灰。”

“姐姐膽子怎麽這麽大,若是讓殿下知道了……”

“左右也只是為了寬慰殿下罷了,真真假假有何要緊?殿下為嬷嬷都哭暈好幾回了,總不能真讓她知道嬷嬷死在亂葬崗,如今連屍首也尋不着。”

宮人長嘆一身,再一次攏緊肩上的薄襖子。

“只是我沒想到殿下竟拿簪子換了錦匣,就為嬷嬷能入土為安。那匣子竟值十兩銀子呢,可惜了,不然還能換身冬衣。”

宮人唉聲嘆氣,“六殿下和我家妹妹年歲差不多,我瞧着也是不忍心。我進宮還好,她一人留在家裏,也不知道家裏還有沒有米糧。”

北風呼嘯,檐下系着的燈籠搖搖欲墜。

宮人一面說,一面往回走,轉過影壁,猝不及防和虞幼寧撞上。

宮人大驚,花容失色:“……殿、殿下?”

虞幼寧手上抱着一方錦匣,她指尖沾染着細碎的雪珠子。

宮人睜大雙眼:“殿下怎麽将這匣子取出來了?這天這麽冷,殿下也不怕凍壞了。”

虞幼寧立在檐下,唇角挽起一點笑:“這匣子你拿去罷,我不要了,興許還能換點銀子。”

宮人疊聲推拒:“這這這……萬萬不可,這匣子可是殿下您……殿下!你的身子怎麽這般燙?”

“殿下、殿下!你別吓奴婢,這高熱可不是小病,會變傻的,殿下!”

……

“殿下!”

“虞幼寧!”

——虞幼寧?

——虞幼寧是誰?

——是、是我嗎?

虞幼寧緩慢睜開雙t眼,入目是重重疊疊的霞影紗,如籠着似有若無的薄霧。

眼角酸澀,不知是不是在夢中哭過的緣故,虞幼寧只覺眼睛疼得厲害。

渾渾噩噩數十年,一朝夢醒,萬物皆空。

虞幼寧全都想起來了。

從始至終,只有一個冷宮六公主,只有一個虞幼寧。

沒有地府,也沒有膽小鬼。

虞幼寧鼻翼聳動,無聲啜泣,杏眸淚光閃爍。

隔着一扇缂絲屏風,虞幼寧隐約聽見外間傳來沈京洲的一聲冷笑。

他右手輕抵在扶手上,指骨敲打。

劉藺戰戰兢兢跪在下首,寒冬臘月,劉藺額間沁出薄薄汗珠子。

他垂着雙手,顫顫巍巍。

“陛下,殿下這只是尋常發熱……”

青瓷茶盞擱在漆木描金高幾上,只是輕輕的一聲細響。

劉藺身影僵硬,不寒而栗。

落在臉上的視線如有千萬斤重,壓得劉藺喘不過氣。

他腦袋垂得更低。

沈京洲聲音慢悠悠,不疾不徐:“這話……”

沈京洲緩慢擡眸,往後看了一眼,“有多少太醫同朕說過這話了?”

多福躬着身子,畢恭畢敬:“回陛下,有十一位了。”

“十一……”

沈京洲又笑了兩聲,眼中半點笑意也無。

寝殿外烏泱泱跪了滿地的宮人,為首是十來位太醫。人人誠惶誠恐,膽戰心驚。

天上飄着細碎的雪珠子,檐角下檐鈴晃悠,拂開滿院的寂靜。

一窗之隔,劉藺伏跪在地,束手無措。

虞幼寧暈睡了八日,他們太醫院也跟着提心吊膽了八日。

豆大汗珠自劉藺腦門掉落,他心中暗暗叫苦不疊:“陛下,下官學藝不精……”

沈京洲眸色一凜,給了劉藺一個噤聲的眼神。

劉藺莫名其妙,忽見沈京洲起身,彩暈錦青蓮紋氅衣在眼前一晃而過。

沈京洲轉過缂絲屏風,隔着重重帳幔,沈京洲和一雙澄澈空明的黑眸對上。

虞幼寧眼中含着水霧,她挽起帳幔的手指一頓。

許是在榻上躺了八日,虞幼寧此刻的精氣神大不如前。

柔軟的中衣套在虞幼寧身上,松松垮垮。皓白手腕纖細孱弱,腕骨分明。

她紅唇嗫嚅,上下輕碰了一碰:“陛下……”

半晌,才聽得沈京洲淡淡的一聲笑。

“殿下終于……舍得醒了?”

往日聽見沈京洲喚自己“殿下”,虞幼寧不覺得如何,可今日卻忍不住落淚。

怪道她會以為自己是只無家可歸的小鬼,虞幼寧生來不為母妃和父皇的喜歡,和無父無母也無異了。

她低低哽咽一聲,淚水模糊在眼中:“陛下,我是虞幼寧。”

沈京洲一怔。

只一瞬,又恢複往日的神色,他輕應了一聲。

“殿下不是虞幼寧,還能是誰?”

虞幼寧一時語塞:“我、我是……”

她怏怏垂下腦袋。

虞幼寧後知後覺,大夢初醒,她如今也不再是地府來去自如的膽小鬼了。

沈京洲漫不經心溢出一聲笑:“殿下本就是虞幼寧。”

“不是,我……”

沈京洲擡眼,好整以暇等着虞幼寧的下文。

虞幼寧轉過腦袋:“罷了,說了陛下也不會……”

“殿下這是都記起來了?”

沈京洲輕描淡寫丢下一句。

虞幼寧遽然睜大眼睛:“陛下怎麽、怎麽知道的?“

虞幼寧只覺不可思議,眼睛飛快眨動。

她半伏在沈京洲膝上,雙手握住沈京洲的臂膀,虞幼寧詫異。

“陛下知道我是膽小鬼了?不對,我是虞幼寧,不是膽小鬼了。”

虞幼寧心生遺憾,“我本來還想有朝一日,能帶陛下去地府逛逛的。”

地府在虞幼寧口中,宛若自家後花園。

她下巴倚在沈京洲肩上,輕蹭了一蹭。

“還想帶陛下見見閻王爺。”

這話若是從他人口中說出,定不會有命活過今夜,可若是出自虞幼寧之口——

沈京洲笑笑:“殿下若是想,也并非沒有法子。”

虞幼寧訝異,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沈京洲。

倏地不動聲色往後退開半步,悄無聲息和沈京洲拉開距離。

沈京洲垂首凝眸,眼中帶笑。

虞幼寧輕咳一聲,讪讪坐回沈京洲膝上。

又拿眼珠子細瞧沈京洲身後的影子。

虞幼寧無聲松口氣。

還好還好,有腳的,沈京洲是個人。

她好奇揚起臉:“陛下這話是何意?”

總不能沈京洲也有臆想症罷?

沈京洲笑而不語,忽而改口道:“殿下那日為何會去冷宮?“

“我……”

虞幼寧目光閃躲,心虛道,“我想替陛下折一枝紅梅。”

這話也算不上是謊話。

那日若非循着梅香,虞幼寧也尋不到冷宮。

沈京洲面不改色:“……嗯?”

虞幼寧紅唇抿得緊緊的,低頭不語。

少頃,才輕聲道:“我以為陛下要尋的東西,還在冷宮。城破那日,陛下也是為那東西才來冷宮罷?”

虞幼寧突然開始翻舊賬,“那日陛下還吓唬我,說要把我做成美人燈!”

虞幼寧憤憤不平,拳頭捏緊。

虞幼寧像是一只炸毛小貓,身上每根毛都豎起來,很是記仇的樣子。

沈京洲唇角笑意漸濃,他坦然:“是我錯了。”

虞幼寧沒想到沈京洲這般坦蕩認錯,臉上呆呆,而後又垂下眼睛。

“那東西……很重要嗎?”

她想起了很多,可還是記不清會有誰去過冷宮,也想不出有誰會在冷宮埋東西。

沈京洲聲音平靜:“還好。”

虞幼寧好奇心徹底被勾起,挽着沈京洲的手臂晃了又晃:“陛下可知那匣子藏的是什麽?金山銀山,亦或是宮中的密道地輿?”

虞幼寧挨個猜了一遍。

忽聽屏風外傳來多福的聲音:“陛下,藥膳好了。”

虞幼寧立刻收住聲,埋在沈京洲肩上裝鴕鳥。

沈京洲揚眉莞爾:“陛下不想知道那匣中裝的是何物了?“

虞幼寧剜沈京洲一眼,不情不願從多福手中端過藥膳,一飲而盡。

她口中含着蜜餞,任由甜味沖淡唇齒間的苦澀。

虞幼寧巴巴望向沈京洲,求知心切。

見沈京洲不言,虞幼寧又摟着沈京洲的脖頸,晃晃。

“陛下是君子,不可言而無信,那匣中裝的可是……”

“什麽都沒有。”沈京洲眸光平和,語出驚人。

虞幼寧目瞪口呆:“什麽?”

她不信,“可那日陛下不是讓人搜宮了嗎,怎麽會……”

沈京洲唇角噙一點笑,他笑得溫和,宛若聖賢平易近人,憐憫衆生。

“總不好濫殺無辜。”

所以借着宮中藏有寶物的由頭,沈京洲趁機鏟除異己,對外只說那些人知情不報。

不過是沈京洲的一步棋罷了,可那無中生有的寶物,卻換來許多人趨之若鹜。

虞幼寧将信将疑:“可是……真有那麽多人會信嗎?”

沈京洲笑了兩聲:“那殿下剛剛是在做什麽?”

她也是信了沈京洲的鬼話,才會吃下那盅藥膳。

困意湧上心間,虞幼寧眼皮沉重,低聲嘟哝。

“陛下先前說有法子一起見閻王爺,也是……騙我的嗎?”

“不是。”

沈京洲低頭,黑眸暗了一瞬。他俯身,薄唇輕碰虞幼寧的眼睛。

又繼續往下。

只是忽然舍不得了。

他本想着若是和虞幼寧同年同月同日死,倒也有法子一起去見閻王爺。

可若是自己先走一步……

懷中的虞幼寧氣息平穩,眼皮沉沉閉上,顯然是睡過去了。

嬌靥白淨,透着宛若白玉的瑩潤細膩。

腦袋一歪,虞幼寧跌落在沈京洲掌心,滿頭青絲往下滑落,撒落沈京洲一手。

絲絲縷縷的癢意纏繞在沈京洲指尖,他垂首斂眸。

指尖輕碰虞幼寧的眼睫。

沈京洲又看了虞幼寧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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