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一章

《第十年春雪》

2023.05.19

文/南不成詩

半夏小說獨家首發

01

九點,車流往來不息,正是早高峰的時候。

下了一夜的雨,地面上蒸騰着熱氣,輪胎軋過留下一道道印記。

簡容的皮鞋上泥痕清晰,上車後,她耐心地用紙一遍一遍地擦拭。

司機給她遞來濕紙巾,“夫人在後座上放了件黑色外套,小姐可以披着。”

用力地将指尖搓捏着,直到完全幹淨,簡容才拿起那件西裝。

裏面穿着件素雅的襯衫,但她還是将扣子系上,問道:“賀叔,松鶴園離這遠嗎?”

司機看了看導航上的路況,“怎麽說也不在市區,近也近不到哪裏去。”

“那十點鐘之前能到嗎?”

“不堵車就行。”

母親早上告訴她,今天上午十點,青享藥業老爺子的追悼會會在松鶴園舉行。

簡容處理完些事,就匆忙趕了過來。

離市中心越遠,車流越來越小,一路還算暢通無阻,唯獨後面有一輛一直跟着她們的黑色suv。

簡容:“車牌號您眼熟嗎?”

賀叔從後視鏡裏仔細一瞥,“不僅眼熟。”

“和先生最近走得挺近的。”賀叔補充一句。

“舅父嗎?”簡容将目光游離到窗外。

suv跟得緊,司機幹脆讓了個道。

庫裏南來到旁側時,簡容隔着窗看見,司機正襟危坐地戴着白手套開車,副駕駛上的人也是西裝革履端坐着。

後窗打開了個縫。

她只能看到車主人的發頂。

這假發,很逼真。

讓她忍不住多看兩眼。

下一秒。

車窗便全部搖了下來,那雙精致漆黑的眼睛與簡容直接對上。

弱雨伴随着風,只是這一刻似是呼嘯而過,将底下藏着的情緒沖淡。

對方将睫垂下,這風才止住。

斂回目光,他将頭轉回去,車窗便緩緩上升,并且超過了他們。

很年輕俊俏的一張臉,也有着一雙很好看的桃花眼。

——卻有着不屬于年輕人的威懾力。

簡容一剎恍惚。

“這是誰?”莫名的吸引力推使着她去問,

賀叔:“今潤資本的蔣總,先生也要敬如上賓的人。”

簡容思緒飄離,“還稱得上一句年輕有為。”

高速上信號不好,好一會兒搜索結果才出來。

放在百度百科裏的照片,峰會發言時媒體拍的。

簡容盯着看了會兒,覺得心髒有些發悶,便掐滅屏幕看向窗外。

“他今天也要去追悼會?”

“跟了我們一路,應該是吧。”

殡儀館外各式各樣的豪車停了一路,車裏只留着司機。

進到松鶴園裏面,一下變得寂靜冷清。

簡容邁大步子,引導在悼念廳前面來接她,将她帶到了登記處,寫好名字和禮錢數目。

沒留神身後出現道人影。

一直打量着她,又看着她在登記冊上寫上方家夫婦的名字。

“簡小姐。”

簡容回頭,“張總。”

兩人上個月才相完親,之後在各個場合也總是碰面。

“簡夫人在那邊,需要我給你帶路嗎?”張緒相貌俊朗,說話的時候看着她淡淡地笑。

簡容看了他一眼,委婉拒絕道:“追悼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我看過了,我們的座位是挨在一起的。”張緒意有所指,“這裏人多,我帶你過去吧。”

簡容偏頭指了下登記冊,臉上挂着笑,“我這裏還沒登記完,你先去吧。”

人是母親介紹的,不适合弄得太僵。

“咦?”他看了登記冊一眼,“你怎麽寫的方家夫婦的名字?”

簡容的神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卻仍舊不語,張緒接着說,“我聽說方夫人獨處的時候險些想不開,現在怎麽樣了?我認識一個心理治療師,或許可以介紹給你。”

“不過你也是,只是訂婚又不是結婚,這麽勞心勞力,累着自己怎麽辦。”

他沒有明說,但簡容清楚他想表達什麽。

未婚夫方行半年前車禍去世,車禍前正好和她在一起,他的母親便将責任怪在她身上,這段時間裏往她身上潑了不少髒水。

可她似乎毫無芥蒂,依舊幫着方家打理事務、出席各種場合。

簡容低下眸子,扯扯唇,露出一個苦澀的笑,長睫如同蝴蝶扇動翅膀,眼底的酸楚晦暗不明。

她輕聲道:“追悼會開始了。”

張緒欲言又止,看着她這幅模樣有些不悅,但顧及儀式馬上開始,還是盡快入座。

簡容就坐在裹着白布的椅子上,被黑色西裝外套罩着的脊背挺得筆直,頸脖修長。

一時手從半身裙上撤下,搭落在旁側,露出皮膚的顏色與椅子近乎融為一體。

白得讓人晃眼。

殡儀館內的光線明亮,特別是花圈圍滿在靈堂前,更是刺目。

隔了大半個場子,男人的目光還是能精準地捕捉到那道身影。

“看上了誰?”身側好友問道。

“靈堂前,慎言。”他并非寡言的人,今日卻從見面起開始沉默,許孝言也弄不懂他的心思。

好奇地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女人坐姿端正,下巴微微擡起,下颌線流暢清晰,平添幾分清冷倔強。

如同用水墨勾勒出來的竹。

追悼會需要一直站立着。

默哀結束後,就是介紹逝者生平。

簡容昨夜和導師商讨新的項目到淩晨,今早匆忙趕來,胃裏空空如也。

她習慣性地早上喝杯咖啡提神,導致現下腦袋昏沉卻又胃部酸痛,眩暈與疼痛交織着,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栽下去。

時間越長,簡容掐着自己掌心的痕跡就越深。

要是在這種場合失态,母親指定要責怪她。

而身後的張緒,就等着她不留神暈倒下來,然後順理成章地将她接住。

偏偏簡容一直撐到了追悼會結束。

她靠着椅子不住地微微喘氣,額頭的一層薄汗被穿堂風吹幹。

視線中恍惚出現道身影。

“需要嗎?”是道低沉疏懶的聲音,對方似乎是彎着腰,在她耳旁說的。

眼前黑蒙蒙地,難以将人分辨,但在這個場合,有人揣着壞心思就太容易被诟病了。

她說了聲“謝謝”便接過,迷迷糊糊地撕開包裝袋。

等到糖含進嘴裏,緩和許多後,再仔細去看包裝,才發現這是專門補充葡萄糖的方糖。

等她擡起頭時,四周已經空蕩。

司機發消息過來,說母親臨時有事需要用車,先走一步。

周圍也沒有熟悉的人,恐怕需要自己想辦法回去,郊外打車不容易,簡容早早打開打車軟件。

她暫且坐着等了等,聽着若有若無的抽噎聲,還是起身離開,出門下了大理石臺階。

泥土散發着腐爛的氣息,嗆人得很。

一出來,表弟便湊上來,俊朗的臉上浮出燦笑,問她:”姐,要不要和我順路回去。”

她和這個剛回國的表弟其實不大熟,看了眼手機,預計打車時間是十分鐘後了。

“那麻煩你了。”她點點頭,莞爾一笑。

第一次在宅院裏擦肩而過。

所以這是簡誠第二次見她。

面前人長身玉立,舉止大方,不像是姑母所說,縣城裏長大,因着怯弱沉靜。

況且她眉眼如月,眼底清亮,很叫人心軟。

只是簡誠來不及多想,便道:“車停在這邊,”

“多謝。”簡容與他一同走,走過段小石子路,才到門前,門外馬路上停着輛黑色的賓利,看不清裏面的情形。

簡誠幫她開了車門。

彎腰的那一瞬,似是感到掉了什麽東西。

“小姐,這是您掉的嗎?”匆忙趕來的工作人員撿起滾落在地的戒指,用手帕擦拭幹淨,随之交付到簡容手上。

“還有這只耳環。”

簡容道謝後接過,又摸了把自己的外衫口袋——并沒有另一只。

她朝車內掠視,轉頭看向簡誠,“你們先走吧,我回去找找。”

“需要幫忙嗎?”

“謝謝,不過不用了,我知道它大概掉在哪兒。“

簡誠還是不甘心:“那我們等你會兒。”

“還是不麻煩了。”簡容語氣和善,卻拒絕得幹淨,“錯過了午餐點,舅父估計又要生氣,你早點回去吧。”

望着那道離去的倩影,他坐回車內,卻見另一側的人打開車門直追了出去。

“一個兩個都這麽心急幹什麽。”簡誠掐着煙望窗外,煙灰彈落。

簡容不是那只會直接撞上木樁的兔子,所以調轉方向,寧願等賀叔送完母親了來接她。

在悼念廳外避雨。

隔着扇門,聽到裏面震耳欲聾的哭嚎聲。

陡然響起一道雷聲,雨水便如洩洪般潑了下來。

仿佛回到方母邊痛哭邊歇斯底裏地質問她,下這麽大的雨,為什麽不阻止方行出門。

我兒子平日工作那麽忙,你為什麽沒有叮囑司機檢修車。

簡容還記得。

那天,一開始,外面的雨還只是淅淅瀝瀝地下,将城市的燈光慢慢暈染開。

她和方行的訂婚,像是臨時起意。

在那之後,再無儀式感,再無獨處。

方行去世前的那一頓飯,是唯一一次。

等菜品上來的時間裏,兩人聊着天。

“為什麽現在不行?”

“因為醫生說,以我外公現在的身體狀況,大概率撐不過明年。”

“你知道的,事情順利的話,我不可能會跟你結婚。”方行将話說完後,抿了口紅酒。

簡容“嗯”了一聲,“所以再給我一年時間。”

忽地有人來電。

方行接起電話,“你在哪?”接着語調溫柔至極,“別怕,我馬上就過去。”

電話挂斷,和将要撕破臉的人沒什麽招呼可打,他直接從這場約會裏抽身。

侍應跑着上去給他打傘,接着泥雨濺在輪胎上。

黑水一樣的雨,将一條條道路淹沒。

伴随着電閃雷鳴,簡容慢慢等雨停,才打車回家。

把沾水的外套挂在衣架上,感受着房間裏的暖意。

一打開手機,車禍發生的消息便跳了出來,有人拍攝了現場的視頻,簡容一眼便認出那是方行的車。

随後警方通報,通往機場的省道上發生一起車禍,已造成1死3傷。

渾身的血液頓時如冰刺股,她不敢賭方行是不是這個“1”。

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也沒有人告訴她,這個人是不是方行,傷者被送到了哪個醫院。

直到兩小時後,出現的“方某”将一切證實。

愧疚感頓時将她淹沒。

“是耳環掉了嗎?”張緒按捺不住上前。

簡容被吓了一跳,但神色平常地點了下頭。

“要不你告訴我掉在了哪兒,我去幫你找找。”

簡容:“也不是很貴的東西,還是不麻煩了。”

面前人是方行去世後,母親有意撮合的。

張緒畢業于常春藤名校,外形條件優越,回國後就開始接管家中企業,張家家大業大,能在簡家新涉及的領域幫襯不少。

張緒這個條件,沒必要耗在她身上,如果是喜歡她,那就更沒必要了。

所以簡容将張緒送給自己所以的禮物都進行了退還。

意思已經很明确。

“既然不找了,看簡小姐也未備車,不如與我一起,我送你回去。”張緒契而不舍。

他就是想趁這次機會,和人好好聊一聊。

他追了簡容一個多月,送出去的東西源源不斷,卻連個聲響都沒聽見。

往常都是旁人主動朝他貼上來,張緒不相信自己毫無魅力,只覺得是簡容在釣着他。

簡容抿唇後搖頭,“張總可能不知道,我要去方家一趟,方家宅子離這裏遠,怕是不方便。”

“去方家?”張緒像是聽到笑話,“去方家幹什麽?”

面對他語氣中不屑,簡容神色平淡,“我和方行認識這麽久,去照看一下他的母親,也是理所當然。”

“方夫人需要你照顧嗎?”張緒反駁她。

“你以為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方行執意要和你訂婚,方夫人根本看不上你?”

簡容轉頭避開他的目光。

冷雨撲打在面頰上,皮膚一下變得冰涼。

張緒只想往她的痛處上戳,“現在方行已經去世了。”

簡容答了句:“我知道。”

“那你知道現在外頭都說你一點不孝順未來公婆,目中無人,還和方行曾經的下屬不清不白?”張緒接着話鋒一轉道,“但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這是方夫人故意傳出去的。”

“不過簡容,就算是假的,你的名聲已經壞了,在我們這個圈子裏,你覺得還會有人願意娶你嗎?”

簡容在認真思考他說的話,陷入沉默,張緒便以為她是被自己說動了,上前來想要幫忙擦去她臉上的水珠,“我知道你忘不了方行,但是早點答應我才是正确的選擇。”

隔得近了,能看見她根根分明的睫毛,臉上有着雨水反而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唇色淺淡卻和玻璃一樣有着光澤。

可下一秒。

她轉身避讓,躲開張緒的手。

身後卻被人猛地一拽,張緒掐住她兩手手臂,将她抵在了牆上,與她相離不過咫尺。

骨頭像是被捏碎了一樣痛。

張緒的呼吸撲打在她頸間。

可隔着牆就是追悼廳,簡容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只是呼吸有些慌亂,側過臉來。

她就像被風吹打的花,花杆柔軟到任着風的方向。

直到聽到越來越近腳步聲,張緒才将人松開。

即便腳邊是臺階,雨水已經迸了上來,簡容也毫不猶豫地闖進雨中。

土腥氣鑽入鼻中,她稍稍皺眉,卻也只能任由交雜的泥雨拍打在腳背。

像是顏料濺在了白紙上。

可意想之中的澆濕沒有來,面前倏忽出現道身影,随之雨傘傾側,不知是傘影還是男人寬大的身影,将她完全覆蓋了住。

簡容擡起頭,最先看見的是那雙沒有抓着傘柄的手。

颀長的食指上,挂着那抹圓潤瑩白。

在張緒的視線內,他只能看見簡容的裙擺和她的小腿以及腳踝。

忽地改變心意,便想去将傘掀開,将簡容拽回來。

可往前撲去時,身後登時傳來重力,叫他一下滾落臺階,掀翻在鋪滿凹凸不平鵝卵石路上。

被雨水模糊視線前,他竭力辨析出持傘那人。

蔣照。

同樣是穿着西裝。

他筆挺矜貴,衣料貼合着每一處線條,皮鞋锃亮。

甚至不屑于看狼狽的人一眼,深沉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簡容微濕的發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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