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中秋将至,滿宮上下燈火通明,照如白晝。
虹橋上系着一溜紗绫做的花燈,錦繡盈眸,笙歌悅耳。
廊檐下宮人垂手侍立,遙遙瞧見園中砍着青竹的多福,忙不疊跑上前。
“公公這是做什麽?快快起來,這事讓小的來做就成了,怎好勞你老人家親自動手。”
三三兩兩的小太監圍上前,一個扶着多福起身,一個替多福捶腰,還有的從多福手中抱起青竹,想替他砍竹。
多福忙忙出聲呵斥,他扶着小太監的手站直身子,氣都不曾喘勻。
往日養尊處優的身子經不得半點勞累,多福氣喘籲籲,出聲叮囑:“這可是殿下要的,都給我仔細着點,若是磕了碰了,仔細你們人頭落地。”
小太監連聲應“是”,又有人好奇:“幹爹,這事怎麽不讓內務府的來?”
以多福今時今日的地位,哪裏用得着親自做這種事。
多福狠剜那人一眼,心中叫苦不疊。
虞幼寧不知為何,忽然心血來潮,想要自己做滾燈,連竹片都想自己親手削,不肯借他人之手。
偏偏她又怕生,不敢讓內務府的宮人近身。
多福還以為沈京洲會勸虞幼寧放棄,不想沈京洲聽說這事,只意味深長笑了一聲,喜怒不明。
“往日念書學字也不見得她這般用功,也罷。”
沈京洲指骨敲着案上紀澄送入宮的游記,唇角仍噙着淺淡笑意。
聖命不可違,沈京洲輕飄飄一聲令落下,多福再怎麽老胳膊老腿,也得巴巴趕到內務府,向工匠讨來做竹片的要領,再親自教與虞幼寧。
烏金西墜,衆鳥歸林。
落日餘晖悄無聲息流淌在園中,窗棱往上撐起,徐徐日光如金箔,落在虞幼寧眉眼。
一張嬌靥不施粉黛,蓬松的烏發挽着高高的蛾髻,滿頭珠翠,顧盼生輝。
忽的見着園中烏泱泱的小太監,虞幼寧立刻從窗前收回腦袋。
多福忙揮手趕人,颠颠朝虞幼寧跑去,隔着窗子和虞幼寧請安行禮。
“奴才給殿下請安。”
虞幼寧半蹲在窗下,後背抵着牆,她伸高一只手,在窗前晃了一晃。
腕上的金鑲玉手镯疊着日光,閃爍着光影。
多福心領神會,笑着道:“殿下放心,只有奴才一人,那些不省心的,都讓奴才趕走了。”
虞幼寧又等了半刻,将信将疑從窗前探出半個腦袋。
滿園花團錦簇,果真只剩下多福一人。
她無聲松口氣,抿唇倚在窗前,看着多福砍竹子。
練了十來日,多福如今也有模有樣,刀起刀落。
虞幼寧盯着看了半日,也想着上手。
多福垂手侍立在一旁,一雙眼珠子恨不得貼在虞幼寧身上,一顆心七上八下。
“殿下你仔細傷着手,那刀子可厲害着呢。”
“是從這裏砍嗎?”
“不不不,再往上一點……輕點輕點,殿下你……”
多福的叮囑哽在喉嚨。
一只手忽然從虞幼寧身後伸出,沈京洲握着刀柄,一手覆在虞幼寧雙手上。
面容清淡,手腕稍微用力,一枚纖細輕薄的竹片登時飄落在地。
虞幼寧臉上一喜,轉首側眸:“陛下!”
沈京洲慢悠悠松開覆着虞幼寧的手,眉目清冷:“學會了?”
虞幼寧誠實搖晃腦袋:“沒有。”
沈京洲笑。
虞幼寧仰着腦袋:“陛下可以再幫我一回嗎?我方才瞧不清楚。”
沈京洲長身玉立,只上半身輕俯,他漫不經心握着虞幼寧的手。
又一刀落下,竹片悄然落地。
“看清了?”
“沒、沒有。”
“這回呢?”
“……還沒。”
沈京洲唇角勾着笑,黑眸低垂,清幽的眼睛晦暗深邃。
虞幼寧心虛別過眼睛,又央求沈京洲再砍一刀。
一連十九枚竹片滑落在地,虞幼寧眉開眼笑,仰起一雙笑眼。
“好了好了,我學會了。”
其實還是不會,只不過滾燈只需用到十九枚竹片。
竹片到手,虞幼寧過河拆橋,從沈京洲手心抽出自己的手指,寶貝似的将竹片揣在懷裏。
照着書上所說,細細将竹片彎成一個圓圈。
書案上擺着還未上色的娟布,高山流水,明月清風。
餘光瞥見沈京洲盯着自己畫好的娟布,虞幼寧大驚,忙忙上前,只身擋在書案前。
雙手如展翅,廣袖松垮,剎那,沈京洲眼前只剩虞幼寧一人。
虞幼寧驚慌失措:“我、我畫工平平無奇,恐污了陛下聖眼,陛下還是別、別看了。”
沈京洲擡眸,似笑非笑。
虞幼寧心虛不已,忽的想起一事,她小碎步挪到沈京洲身前。
“陛下可以給我一塊出宮的腰牌嗎?”
沈京洲眸色暗下,他唇角笑意未變,可卻無端令人心生寒意。
虞幼寧讷讷:“不可以嗎?”
沈京洲淡聲:“你想何時出宮?”
虞幼寧以為有戲,想都不想脫口而出:“中秋夜,我想中秋夜去……”
沈京洲笑得溫和:“中秋夜宮中設宴,恐怕不妥。”
清冽的黑眸中滿是為虞幼寧而生的擔憂和關切,中秋宴宮裏宮外人多嘴雜,摩肩接踵。
他怕有人目不識丁,沖撞了虞幼寧。
虞幼寧本就對出宮一事心有餘悸,深怕又再次撞上上回的道士和尚。
聽沈京洲如此一說,霎時歇了心思,怏怏垂下腦袋,只盯着自己的足尖。
“那好罷。”
……
一晃便是中秋夜。
明月高照,香屑滿地。
檐下高高挂着玻璃畫聖壽無疆紋挂燈,宮人穿金戴銀,穿花拂柳,捧着漆木捧盒穿梭在夜宴中。
樂姬懷抱琵琶,輕薄的面紗半遮臉,調琴弄弦。
輕柔的樂聲從指尖流淌而出,滑落在衆人心口。
衆臣推杯換盞,舉杯遙祝國泰民安,聖上身子安康。
沈京洲高坐在上首,明黃緞繡彩雲黃龍夾龍袍映着天上一輪明月。
多福躬身侍立,替沈京洲斟酒,嘴上的吉祥話不斷。
餘光瞥見沈京洲的心不在焉,多福心口一動,大着膽子往前,半跪在臺階上服侍沈京洲。
“陛下讓奴才送去的荔枝白腰和龍井蝦仁,殿下喜歡得緊,也揀了兩樣小菜讓奴才送來。”
沈京洲擡起眼眸。
多福福身,親自提着十錦攢盒上前。
梅花式攢盒掀開,卻是一盞糖蜜山藥和蟹羹。
蟹肉鮮嫩柔滑,清甜可口。
虞幼寧愛吃蟹,卻不愛自己剝,這一樣本是沈京洲吩咐禦膳房做給虞幼寧的,不想如今卻呈在他眼前。
沈京洲笑了一聲:“她如今在何處?”
多福有眼色上前,扶着沈京洲起身:“才吃了晚膳,殿下這會應是在園子裏消食呢。”
……
東暖閣外。
天上圓月高挂,烏木長廊下懸着一溜的通胎花籃式玻璃燈。
細碎光影透過玻璃燈罩,點落在虞幼寧眼中。
虞幼寧一面抱着滾燈,一面踮着腳尖,撥動玻璃燈淌下的燈穗子。
金燦燦光影滴落在虞幼寧眼中,燦若繁星。
踮足半日,虞幼寧指尖終抓住燈穗子。倏爾懷裏一空,抱在手上的滾燈骨碌碌掉落在地,沿着長廊一路往外滾。
銀輝滿地,長廊光影綽綽。
虞幼寧一身石榴紅團花紋錦袍,提裙疾步。
風拂過她的鬓角,虞幼寧踩碎滿地銀光,眉眼躍動着驚恐不安。
驚呼聲哽在喉嚨。
驀地,一只手按住了滾燈。
指節修長白皙,骨節分明。
夜色濃密缱绻,沈京洲喑啞聲音在虞幼寧頭頂落下。
明知故問。
“不是要送人?”
指尖點在滾燈上,沈京洲半張臉落在金黃燭影中,忽明忽暗。
虞幼寧剎住腳步,站直身子喃喃:“已經、已經送了。”
沈京洲狐疑:“……嗯?”
滾燈提在沈京洲手中,光影如晦。
虞幼寧一雙秋眸如明月,她笑盈盈道。
“這燈本就是送給陛下的。”
“且喜人間好時節,願陛下得年年,常見中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