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日光滿地,長街喧鬧。
虞幼寧亦步亦趨跟在沈京洲身後,她還是怕生,但凡人多一點,虞幼寧立刻往沈京洲身後躲去。
她不敢在長街上直呼沈京洲為陛下,可方才“父親”兩字,沈京洲好似也不喜。
虞幼寧悄悄攥緊沈京洲的衣袂,絞盡腦汁,只覺凡人實在是陰晴不定,比鬼還難懂。
“夫……”
話猶未了,走在前面的沈京洲忽然轉身,虞幼寧沒來得及剎住腳步,直直撞在沈京洲胸膛上。
白淨的額頭頃刻紅腫,虞幼寧一手捂着腦袋,一面惱怒瞪着沈京洲,似是在哀怨。
沈京洲眸光淡漠,嗤笑一聲:“怎麽,殿下還想做公主?”
他是皇帝,皇帝的女兒,自然是公主。
彎彎繞繞,虞幼寧花了些時間才聽懂,她茫然眨了眨眼睛。
日光氤氲,無聲落在沈京洲身後。
落在耳邊的聲音低沉醇厚,似甘洌的松花酒,冷冽森寒。
籠罩在肩上的黑影漸深,落在臉上的目光似淬上寒冰。
不寒而栗。
虞幼寧身影瑟縮,磕磕絆絆道:“不、不強求。”
識時務者為好鬼,她可不敢貪心。
頭頂再一次落下一記冷笑,沈京洲轉身朝前走去。
黑影從虞幼寧身上退開,深怕被落下,虞幼寧忙不疊跟上。
長街人頭攢動,絡繹不絕。
三三兩兩的稚童圍在貨郎前,虞幼寧好奇側眸看一眼,登時被玲琅滿目的糖畫吸引了所有的注意。
一雙眼睛燦若星辰。
挽着沈京洲衣袂的手指輕輕拽了拽,又拽了拽。
虞幼寧滿臉驚奇盯着案上的糖畫。
貨郎像是會做戲法一樣,但凡客人有什麽要求,他都可以依法照辦。
糖畫的玩意栩栩如生,或是鯉魚躍龍門,或是張牙舞爪的猛虎,亦或是垂着耳朵的兔子。
好幾個孩童圍在案板前,争前恐後。
輪到虞幼寧時,貨郎擡眼,笑臉相迎:“姑娘想要什麽?”
虞幼寧伸出一根手指頭,牢牢挽着沈京洲的衣袂。她還是怕生人,虞幼寧躲在沈京洲背後,只淺淺露出半張臉。
宛若明月的一雙眼睛空明澄澈,她看了沈京洲一眼,目光不敢在貨郎臉上多作停留。
貨郎和藹可親:“姑娘有何喜歡的小玩意?貓兒狗兒,我都是可以做的。”
沈京洲轉首,視線似有若無落在虞幼寧臉上。
虞幼寧握緊雙拳,低聲呢喃:“我想要……一只小鬼。”
沈京洲臉上有過片刻的怔愣,随即又恢複如初。
貨郎沒聽清:“……什麽?”
虞幼寧不知哪來的膽量,稍稍提高聲音:“小鬼,我想要一只小鬼。”
萬籁俱寂。
周邊的聲音如光影頃刻消失,衆人不約而同望向虞幼寧,眼中有詫異,有不解,還有人視虞幼寧為不詳之物,拉着孩子匆忙從她身旁走過。
貨郎不可置信,瞪圓一雙眼珠子,他讪讪幹笑兩聲:“姑娘這是在同我說笑罷?”
鬼在常人眼中猶如洪水猛獸,衆人避之不及,恨不得退避三舍。
貨郎念念有詞:“這鬼多不吉利,聽着就瘆得慌,姑娘還是換旁的罷?”
虞幼寧堅持己見:“我不要別的,就要小鬼。”
貨郎雙眉緊皺,忽的朝虞幼寧揮了揮手:“那姑娘還是往別處去罷,我可不做這個。”
日光濃郁,虞幼寧的影子長長刻在地上。她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忽然仰起頭,直視沈京洲的眼睛。
“……你也、也不喜歡小鬼嗎?”
沈京洲不語,只是默不作聲望着虞幼寧。墨色眸子一如既往的平靜淡漠。
虞幼寧怏怏不樂,垂着眼皮自言自語:“為什麽不喜歡呢。”
人有好壞之分,鬼也有好壞之分。她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可好像從始至終……都無人喜歡自己。
虞幼寧眉眼攏着化不開的失望落寞,郁郁寡歡,為自己抱不平。
“鬼也有好的呢。”
沈京洲眉角輕挑:“你見過?”
“我……”
虞幼寧一時語塞,差點說漏嘴。
她當然見過,她自己就是一只好的小鬼頭。不偷不搶,也不曾裝神弄鬼吓唬人。
就連路祭,也是待別的小鬼吃飽喝足,虞幼寧才敢上去蹭兩口供品。
她思緒飄遠,目光也随之渙散,語無倫次道。
“我自然不曾見過,只是人無完人,鬼無完鬼,總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的小鬼。”
虞幼寧絮絮叨叨,又氣憤又惱怒。無奈她膽子小,再生氣,也只敢對着沈京洲碎碎念,不敢同那貨郎理論。
沈京洲見過袒護人的,可袒護鬼,他卻是第一次見。
落在虞幼寧臉上的目光深遠綿長,帶了幾分探究之意。
虞幼寧渾然不覺,自顧自念叨了許久,含糊不清道:“我……明明也很好的。”
一個“我”字幾乎沒出聲,很快淹沒在沸沸揚揚的人聲中。
長街喧鬧,沿街滿是小販的叫賣聲。
耳邊倏然傳來爆竹的一記重響,虞幼寧唬了一跳,她下意識握住雙耳,睜大眼睛循聲望去。
爆竹聲聲,如雷貫耳。火光沖天,香屑滿地。
衆人眉飛色舞,手腳并用。
“這道長可是陳老爺特地從五臺山請來的,聽說如今已有一百二十歲。”
“一百二十歲,我怎麽瞧着只有三四十?”
“那是人家道行高深,那樣的世外高人,怎能同我們這樣的凡人相提并論。”
“有道長在,陳老爺日後也不用怕那邪祟作怪了,省得日日家裏雞飛狗跳。快看快看,開始做法了!”
“咚”的一記鼓聲響起,如驚雷乍破午後。
三三兩兩的小道士穿着深灰道袍,口中念念有詞,從陳府走出。
淺黃符紙漫天飛揚,虞幼寧站在人海後,眉眼滿是驚恐慌亂。
四肢冰涼徹骨,如墜冰窟。
雙足似定在原地,不得動彈。
虞幼寧大氣也不敢出,屏氣立在原地,深怕被前方的道士發現端倪。
一張小臉慘白如紙,點點汗珠滴落在虞幼寧眉心。
道長手執拂塵,青灰羽袍披在肩上,仙風道骨,長發飄飄。
虞幼寧僵硬着身子,往後退開半步,又退開半步。
衆人的竊竊私語猶如潮湧,生生不息,伴t随着道長層出不窮的法術。
晦澀難懂的經文在耳邊久久回響,由遠及近,團團将虞幼寧籠罩在其中。
眼前的重重人影忽而變得模糊不清,虞幼寧頭暈眼花,身子搖搖欲墜。
她看見那些人雙唇一張一合,看見他們戲谑揶揄的眉眼。
“該死,這些妖魔鬼怪就該下十八層地獄才是,出來只會禍害人間。”
虞幼寧步步後退,雙手牢牢護着腦袋,連連搖頭。
她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更從未禍害他人。
“道長這是在施法罷?那鏡子可是照妖鏡?奇怪,道長怎麽往我們這邊走來了?”
百姓堵得長街水洩不通,可無人敢阻撓道長的腳步。
道長一頭白發披在身後,雙眸緊閉,一手執拂塵,一手握着明鏡。
風好像在此刻停止了晃動,周遭人潮如光影退散,虞幼寧眼中只剩下那一抹青灰道袍的影子。
道長陡地睜開雙眼,一雙淩厲視線在人群中飛快掠過,直直撞入虞幼寧倉皇失措的眼睛。
裹挾着自己的人潮不知何時退散,虞幼寧身邊空無一人,只剩蕭瑟秋風。
衆人面面相觑,屏氣凝神,好奇伸長脖子張望還立在原地的虞幼寧。
“這是哪家的姑娘,怎麽瞧着不大對勁?”
“這是魔怔了罷?會不會是鬼、鬼上身?”
一語落下,衆人又往後退開兩三步。
驀地,一道白光從道長手中的明鏡折射而出,正好落在虞幼寧臉上。
只一瞬,又立刻讓人擋住。
寬厚的掌心落在虞幼寧眼前,指骨勻稱,瑞麟香的氣息沖散了空中的香灰味。
虞幼寧茫然轉過腦袋,一雙不安的杏眸傾刻落在沈京洲眼中。
她喃喃自語:“陛下……”
聲音極低,微不可聞。
虞幼寧指尖顫栗,她牢牢攥着沈京洲的衣袂,一刻也不敢松開。
只怔怔跟着沈京洲走。
人群中有人不滿:“怎麽走了?若是被鬼上身怎麽辦,道長還沒驅鬼呢……”
沈京洲漫不經心朝後瞥去。
那雙眼睛陰冷森寒,如亘古不變的枯井。
衆人不約而同垂下腦袋,避開沈京洲的目光,也無人再敢出聲阻攔。
只聞一聲碎響,道長握在手中的明鏡忽然裂成兩半,破鏡難圓。
虞幼寧怯生生躲在沈京洲身後,壓在眼前的黑影如煙雲退散,她只看見沈京洲颀長的身影。
一步、兩步、三步……
陳府被遠遠抛在身後,虞幼寧跟着沈京洲上了馬車,驚魂未定。
她木讷望着沈京洲淡漠的一張臉,好奇:“陛下……不怕嗎?”
“怕什麽?”
“他們都怕、怕鬼。”虞幼寧眉眼低低垂着,手指不安分拽着玉佩上的絡子。
她本還想着日後若是有機會,可以出宮。可經此一事,虞幼寧再也不敢了。
她怕在宮外遇見道士。
沈京洲唇角勾起幾分嘲諷:“……你覺得朕會怕?”
虞幼寧愣愣揚起眸子:“那陛下覺得那、那道長如何?”
尋常百姓見到道長道士,無不恭恭敬敬,對他們所言深信不疑。
沈京洲冷笑,嗤之以鼻。
不過是一群坑蒙拐騙的江湖騙子罷了。
虞幼寧雙眼驟然明亮。
沈京洲不信道長高人,自然也不會讓他們入宮。于虞幼寧而言,宮裏無疑是最安全的。
虞幼寧喜笑顏開,一雙笑眼彎彎,如弓月灼目。
她悄悄、悄悄往沈京洲挪去半個身子,好離人更近些。
小指還勾着沈京洲的衣袂。
虞幼寧自以為自己做得不動聲色,殊不知她的一舉一動早落在沈京洲眼中。
沈京洲眸色不變,目光淡淡在虞幼寧手上掠過:“殿下這是想做什麽?”
聲調極冷,如冬日冰窖。
虞幼寧怔怔揚起頭,實話實說:“我怕你又丢下我。”
虞幼寧委屈巴巴,好像真的受天大的委屈。
沈京洲彎唇,他俯身,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虞幼寧。
“是嗎?”
青玉扳指捏在沈京洲指尖,輕而易舉擡起虞幼寧的下颌。
他斂眸低眉,嗓音是刻意的壓低。
“朕還以為,殿下方才是故意松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