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宴廳,便已是一片撲鼻的血腥之氣。
連淵心下一震,他當即加快了腳步向前跑去。
跟在他身後的客棧衆人也急忙跟上他的腳步,他們哪時曾見公子有這般驚慌的模樣。
連淵終穿過了漫長的地宮,來到了那血腥之氣撲鼻的宴廳——
只一眼,他便定在原地。
宴廳內橫七豎八的倒落了滿地的屍首,濃稠的血液交錯在一處,如同一條蜿蜒的河流彙聚成湖泊。
有些倒在桌邊的人不知生死,長樂宮的人都是萎縮在角落,她們的臉上滿是驚恐與蒼白。
而他的目光卻一分一秒未在這些上停留,他的目光眺過滿地的血河落在她的身上。
她便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不聲不響,就算來了人也始終未擡起頭。她的目光始終定在懷中那似沉睡的人身上,若非那人往日的白衣已盡數被染成血紅,那般安詳的面容誰又會想到他已毫無生氣。
他僵在原地半晌,最終艱難的邁開腳步走向她。
林無缺死了。
他千算萬算,也始終未料即……林無缺竟會死了。他一步步走向她,面上也漸漸褪去了血色。
一種從未有過的森寒似要将他侵蝕。
“阿碧。”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怕稍大一些聲便會驚了她,可他還未走到她身邊,她卻緩緩擡起頭。
“這些人臨死前說……傳功丹的事是自你手中買到的情報。”
他的腳步頓住,她明明早知如此,可此刻……他的聲音有些不穩:“黃泉客棧買賣消息……不問客名。”
她低下頭,仔細的理順懷中人散亂的發:“他平時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怎麽能忍得了這般污穢。”
他竟一時未語。
“他那麽幹淨的一個人,誰說什麽,他就信什麽。”
“我說受傷他便救我入林,我說遭人追殺他便護我周全,我說喜歡他……他便信了,還因我踏入這紅塵,最後因我……而死。”
連淵的面色一片煞白。
她的指尖流連于他的面龐,溫柔得仿佛怕擾了他的夢,他如誤闖進紅塵的神祇……他從雲中來,卻跌落于塵埃。
她略有些吃力的抱着他站起身,略過那僵在面前的人向外走去。
他驚覺轉身,正欲叫住她時,她卻停下了腳步。
滿滿的錢袋落在他的腳下,她卻未回過頭:“這是我所有的積蓄,該足夠我贖身離開黃泉客棧。”
她說罷便舉步向外走去。
那些站在門外不敢走進的人都僵在原地,沒有人敢勸一句。
就在她越過衆人便要離去時,卻有一雙手自背後緊緊的将她抱在懷中。
他将額頭抵在她的肩上,卻滿目都是她背上交錯的傷口,他的聲音帶着極其明顯的沙啞:“不準走。”
“公子還想要什麽呢?”
“要這江湖?要這江山?”她竟啓唇笑道:“若是從前,公子要什麽我都會拼了性命也會将東西诋到你的眼前。可惜現在……我已經什麽都不能為你做了。”
“我什麽都不要……”他失措道:“我只要你。”
“我?”她終轉過頭笑道:“可惜,沈碧已經死了。”
他落在她腰間的手略一用力,将她再次牢牢的固定在懷中:“是生是死我都絕不會放你走。”
他終是在她再次開口前一掌劈在她的後頸,将失去意識的她牢牢接在懷中。
衆人急忙接過林無缺的屍體,他将她攬腰抱起正欲離開,被解救的長樂宮長老卻突然道:“等一下!”
一行人停下腳步,連淵回過頭尚帶着一絲客氣的說道:“若是要問丹藥之事,我黃泉客棧也不過是收了銀兩辦事。”
“不。”長老的竟帶了一絲激動:“剛剛你也喝了酒,為何你沒有中毒?”
連淵微眯起雙眸:“長老的意思是……這毒與在下有關?”
此言一出,黃泉客棧的衆人竟齊齊将目光落在出言的長老身上,目光戒備之意再明顯不過。
“并非此意。”那長老急忙解釋道:“我并沒有懷疑盟主的意思,只是……方才我長樂宮上下并未飲酒,黃泉客棧的俠士們也并未飲酒,但盟主卻飲了多杯酒……我剛剛檢查過盟主的殘杯,杯內是有餘毒的可你怎會……”
“那又如何?”
“這絕不可能是巧合,若飲毒不侵……盟主可有想過是為何?”那長老說着聲音越發的激動震顫:“長樂宮歷代門主百毒不侵……”
“不知長老想尋的是長樂宮門主的下落……還是那顆傳功丹的下落?”連淵忽而打斷她的話:“無論是什麽,只要出得起銀子黃泉客棧都會你一個滿意的答複。”
說罷,他沒再等怔在原地那位長樂宮長老的我任何回應便抱着懷中人徑直離開。
……
長樂宮一役,萬刀堂出叛黨欲意奪權,此事波及多派,好在并無過多人員傷亡。萬刀堂堂主洪展羽在“深切哀恸”後表示會閉門肅清內亂,不過經此一事萬刀堂也确元氣大傷。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各派皆不約而同的閉門休養生息。
連淵一行重回王都,這一路喬裝而行極其謹慎。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沈碧這一路未哭未鬧,只是囑咐他先去一趟折仙林再返王都。
到了折仙林後,她便吩咐衆人在林外靜候,獨自推着棺木向林中走去。
她不知自己該以何種心情面對林中弟子,也不知該如何将這些告訴他們。
她換了一身白衣在界碑前駐足良久,見林中弟子前後跑出撲在棺木邊失聲痛哭。
她怔怔的看着那些年紀不一的孩子,直到那位送飯與她還算相熟的弟子緩步走出。
他似乎變了很多,不再是往日活潑又愛害羞的樣子,負手走來的樣子倒頗有幾分林無缺往日的樣子。
“師父走了,林中的陣也散了。”他在她面前駐足:“多謝你将他的屍身帶回。”
沈碧還未答話,便聽一旁年紀尚輕的弟子哭道:“你謝她做什麽!如果不是他師父就不會出林……就不會死!”
“不得無禮。”
那小弟子聽了他的話卻并沒有住口,反而向沈碧撲了上來,捶打着喊道:“都怪你!全都怪你!”
她低下頭,始終未置一語。
那孩子的拳頭不重,可落在她未愈合的傷口上沒一下都讓她疼得頭皮發麻。
她咬着牙忍下不至一聲,那與她相熟的弟子見狀忙上前欲将那孩子拉開,可他的手剛剛擡起就見有人已經按住那孩子的手腕将他拉開。
沈碧下意識的擡起頭,見身側将她護在懷中的人正是本應等在林外的連淵。
“你們有怨便算在我身上,與她無關。”
沈碧未言,只默默将他推開:“他因我而死,與旁人無關。”
多年的交集如今卻變成一句簡單便可與外人道明的“旁人”,他未語的再次不着痕跡的放在她身側。
那名弟子按住了情緒激動的衆人,只擡頭問道:“我意将師父葬在林間的那處小屋,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錯愕不知他為何問她這個,可想起林間的那段時光,她心下再次鈍痛,只默默點了點頭。
葬禮極其簡素,沈碧親手封了棺,看着木棺被置入地底,在落土之前,她來到棺前将手中的劍輕輕放在棺木邊。
“你做什麽?”始終未發一語的連淵忽然制止了她的動作,将劍奪出。
“這柄劍我不會再用,就同他一起葬了吧。”
“你劍中有靈怎可随意棄之!”
她未過問他為何忽然說她劍中有靈,只是平靜的伸出手想将劍拿回。
他不允,反而将劍藏于身後。
那弟子見狀忙道:“師父一生厭倦争鬥,我看這劍便不必同葬擾他清靜了。”
沈碧聽他如是說自不再堅持,也未再看劍一眼,與衆人一同将土填滿。
待一切完成時,那弟子卻叫住她,将一塊木板的墓碑遞給她:“字便由你來提吧。”
沈碧一怔,忙擺了擺手。她來提字該寫什麽,恐怕無論寫什麽都不合适,可她還未說話便聽連淵拒絕道:“不必了,字由你們來提便好。”
那弟子垂下頭,輕聲低喃道:“可師父他……會希望沈姑娘來提這字吧?”
連淵聞言颦眉,正欲再言卻見沈碧接過了木碑和镌刻的小刀,一筆一畫的在上面刻了起來。她低垂着眸神色專注,落筆間是一行铿锵有力的小字:
“不識塵緣起,只随塵緣去。”
連淵輕聲讀出了這一行小字,低聲問道:“這算什麽提字?”
沈碧轉頭向那弟子詢問,在他的點頭下将木碑立好。
在回程的路上,沈碧始終不言不語的坐在馬車的角落。可到底她并沒有再提起離開客棧的事,這倒是讓連淵的心稍稍放下。
王都內戒備森嚴,新帝登基,因虧空猛增的各方稅收竟比往日有過之無不及。明明還未至夜時,街上已是各家各戶門窗緊閉,曾經的盛景不在,已是滿目蕭索。
在這片蕭索中,一陣馬蹄聲在冷月鋪滿的青石板路上震蕩而過,帶着刺耳的嗤笑:“小子,你還是不說那玉佩在哪?我倒是要看看你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馬蹄漸過鞭聲陣陣,借着月色仔細看便可以看到那并不急速的馬後正拖着一道人影,馬蹄之後血染了一地,可空無一人的巷中依舊冷清。
立在巷口暗處的纖細身影遙遙看着這一幕,指尖在身側的牆壁上抓出了一道晦暗的血痕。
馬蹄急停,那人的身體向前撞去,險些落在晃蕩的馬蹄下。
齊楚楚悄然抹掉眼底的淚意,自懷中摸出一樣東西便要上前。可她剛剛探出巷口,忽被掩住口鼻再次拖回巷中。
“是我。”
齊楚楚驚恐的掙紮漸漸平息,她詫異的看着在她冷靜後放開她的人:“沈碧?”
“冷靜點。”沈碧低聲道,她的目光順向一旁幾個小巷:“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你這樣貿然上去只會将自己也搭進去。”
“可是李牧……”齊楚楚說着将目光再次轉回那倒在地上滿身血痕的人身上,眼底的溫熱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
“說,真的玉佩在哪裏?”騎馬之人踱步到李牧身側,伸腳踢了踢不省人事的他:“醒醒,問你話呢。”
李牧擡不起頭,只啐了一口血沫輕蔑道:“廢話這麽多,要殺要剮随便你們……”
“我看你小子還能嘴硬多久!”那人說着揮起馬鞭便向他抽去!
沈碧的目光一愣,正當她下意識握緊手中的劍時,一聲箭鳴破空而過,待到那揮鞭之人反應之時,那箭已穿他的手腕而過!
“來人!來人!”他疼得哀聲嚎叫,一邊高聲怒喊着讓躲在暗處的人出來。
可他高呼良久竟未見任何回應,倒是一陣詭秘的腳步聲在空蕩的巷間由遠及近,他驚慌的左顧右看,終于在身後看到了那逆光而立的人,驚道:
“七王爺?!”
沈碧亦是蹙眉凝視着那漸漸走近的人,七哥怎麽會在這,只是巧合?
七王爺腳步不停的向李牧走去,竟旁若無人的隔斷了将李牧綁在馬背上的繩子,攔腰将他抱起。
“七王爺這是做什麽?!”
“你可知是誰下的令?!”
“七王爺!你這是要公然藐視陛下的權威嗎?!”
那人在他身後怒問,終于,他停下了腳步。
“有何不可?”
他轉眸看向那人,聲音帶着與往時截然不同的森汗:“只是可惜……你活不到他知曉這些的時候。”
“什、什麽?”
那人錯愕間還未來得及細想,便已被來自四面八方的箭穿胸刺喉,插滿羽箭的身體直挺挺的倒在血珀中。
他瞪大了一雙眼,似至死也無法想象剛剛的一幕。
齊楚楚驚恐的掩住嘴,似無法在這一變故中回過神來。
“小丫頭,咱們得快點,李牧的身體可拖不了多久,我需要你的幫助。”
七王爺的聲音回蕩在巷間,直到沈碧拍了拍齊楚楚的肩膀,她才回過神來,驚覺這位王爺此刻的目光竟落在自己身上!
見她還未在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又複笑道:“咱們可能要快些。”
齊楚楚這才回過神來,跌跌撞撞的向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