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虞幼寧後悔了。

秋雨未消, 綿長悠遠。

西院杳無人煙,靜悄無人低語。

風中飄搖着細碎的雨絲,一陣風吹來, 簌簌落葉從天而降, 落滿青玉臺階。

暖閣燈火亮堂, 躍動的燭光映照在紗屜子上。

虞幼寧輾轉反側。

沉香木雕花床前懸着镂空雕銀熏香球,袅袅青煙氤氲。

不是虞幼寧熟悉的瑞麟香,聽伺候的宮人道,這香為鵝梨帳中香,乃是以鵝梨所作,添以沉香和檀香。

是近來京中時興的香料,頗受夫人小姐的喜愛。

香料是好的, 卻不是虞幼寧喜歡的。

她還是對沈京洲殿中的瑞麟香情有獨鐘。

……沈京洲。

怎麽又想起他了?

虞幼寧蜷着雙膝坐在榻上, 懊惱捶頭, 心頭思緒萬千,後悔不疊。

早知如此,先前在宴上,她該吃了那一碗蟹黃釀再離席的。

夜宴心不在焉,虞幼寧連晚膳也不曾用兩口, 如今餓得前胸貼後背。

那一碗滿滿當當的蟹黃,味道定然是上乘的, 也不知道最後是不是便宜了沈京洲。

都怪沈京洲, 若非不是他突然提起趙二小姐, 虞幼寧也不會中途離席……

……沈京洲?

怎麽又想起他了?

虞幼寧雙手環抱腦袋,口中念念有詞:“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鼻尖拂過一縷熟悉的瑞麟香。

虞幼寧疑惑睜開一只眼睛。

搖曳的燭光中, 沈京洲一身大紅雙色金雲錦面白狐貍皮裏鬥篷,他眉間斂着淡漠, 黑眸平靜。

修長身影如松竹,挺立筆直。

見鬼了?

她何時學會的招魂術,怎麽還把沈京洲招來了?

虞幼寧飛快閉上眼睛,掩耳盜鈴。

她緩慢轉過身子,一點點磨蹭,只拿後背對着沈京洲。

珠玉簾子挽起,多福隔着一扇仕女屏風,恭敬躬身。

“陛下,蟹黃湯包好了。”

虞幼寧耳朵動了一動。

多福笑着道:“這蟹黃湯包是行宮管事的拿手菜,得趁熱才好吃,肉餡也是用的蟹肉和鮮蝦,殿下定會喜歡的。”

虞幼寧雙耳豎起。

沈京洲聲音淡淡:“撤了。”

立在自己榻前的身影往外行去,不疾不徐。

一只小手從身後伸出,怯怯攥住沈京洲的鬥篷。

沈京洲駐足側眸。

虞幼寧烏發蓬松,籠在身後。眉間蹙起似有若無的委屈,一雙淺淡眸子水霧霧,如雨後空谷清明。

沈京洲不疾不徐:“殿下晚間只用了一碗燕窩羹,半塊芙蓉糕。”

虞幼寧愣愣點頭。

沈京洲挽唇,慢條斯理從虞幼寧手中抽出袍角:“想來定是胃口不佳。”

虞幼寧立刻出聲:“沒有的。”她眨眨眼,“先前胃口不佳,如今好了。陛下,我想吃蟹黃湯包。”

袍角從指尖滑落,虞幼寧轉而去攥沈京洲的手腕。

肌膚相碰剎那,虞幼寧陡然想起什麽,忽的松開手,手心撐着錦衾,揚眸眼巴巴凝望沈京洲。

沈京洲輕聲:“朕還以為殿下近來瑣事繁重,連飯也來不及吃。”

虞幼寧眼睛瞪圓,茫然不知。

她何時瑣事繁重了?

沈京洲怎麽淨說些她聽不懂的話。

沈京洲笑笑,鬥篷上的祥雲紋在燭光中熠熠生輝,如曳着金輝。

多福很快呈上灌湯包子,捏絲戗金五彩盒子中裝着十來個精致小巧的灌湯籠包。

包子皮如玲珑剔透,皮薄餡厚,尖上添了蟹黃點綴。

虞幼寧本就腹中空蕩,見了蟹黃湯包,哪裏還想得起其他。

烏銀箸子握在手上,虞幼寧迫不及待咬上一口,滾燙的湯汁在唇齒間四溢。

虞幼寧雙目圓睜,下意識往後去尋漱盂。

眼前落下一個青瓷空杯,沈京洲冷淡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

“吐出來。”

虞幼寧依言照做,舌尖燙得泛紅,熱意在唇間翻湧,火燒火燎。

多福驚呼一聲,忙不疊命人去取冰塊,又親自跑去請太醫。

靴履飒響,漸行漸遠。

虞幼寧從沈京洲手中接過溫茶,仰頭一飲而盡,攏着的柳葉眉遲遲不曾舒展。

“張嘴。”

一只手握住虞幼寧的下颌,沈京洲垂首凝眸,落在虞幼寧唇邊的手指修長勻稱。

長身玉立,沈京洲颀長身影擋住身後曳動的紅燭。

虞幼寧怔怔揚着腦袋。

沈京洲俯身低眸,溫熱氣息撲落。

虞幼寧屏氣凝神,籠在袖中的手指緊握成拳,染着鳳仙花汁的蔻丹掐在掌心。

鼻尖萦繞的瑞麟香漸濃,她眼睜睜看着沈京洲一點點湊近。

鼻尖似有若無相碰。

稍縱即離。

虞幼寧身影僵硬,如木偶戲中的木偶,任由沈京洲擺弄。

檀口微張,燙紅的舌尖比旁處滾紅。

沈京洲一只手抵在虞幼寧唇珠,輕輕往下壓。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始終淡淡,如往日一般無波無痕。

虞幼寧耳尖泛起一點紅,別過臉避開沈京洲的視線。

“別動。”

又是兩個字落下。

沈京洲不由分說,如墨眸子低低垂着。目光如炬,一點點在虞幼寧唇齒間掠過。

雙頰似染上胭脂,虞幼寧臉紅耳赤,心口錯過半拍。

瀕臨窒息的前一瞬,沈京洲終緩慢松開虞幼寧。

“喉嚨沒傷着。”

新鮮氣流撲入口鼻,虞幼寧像是才找回自己的軀殼,魂魄歸體。

她撫着心口,木讷望着沈京洲,只覺渾身如火灼,纖長睫毛顫動如殘翼。

太醫姍姍來遲。

并未親自見着虞幼寧,只是聽沈京洲所言,為虞幼寧開方子。

“不是什麽大事。”劉藺撫着長須,“若是明日殿下的喉嚨t無礙,這藥也可不吃。”

虞幼寧噙着冰酪,隔着屏風聽劉太醫回話。

趁無人注意,又想着去撈一塊冰酪。

屏風外忽的傳來一聲輕咳。

虞幼寧遽然一驚,左右環顧。

內間空無一人,唯有太醫的聲音徐徐傳來。

虞幼寧抿唇,悄無聲息再次朝案上的冰酪伸去。

沈京洲指骨敲着案幾,冷聲:“多福。”

多福躬身,轉過屏風,當着虞幼寧的面撤下冰酪。

虞幼寧咬牙切齒,憤憤不平咬碎口中的冰酪。

嘎吱一聲響,如同在向沈京洲示威。

劉太醫汗流浃背,欲言又止:“陛下,這……”

沈京洲挽唇輕笑:“繼續。”

那一籠屜蟹黃湯包終還是落入虞幼寧腹中。

夜已深,院中樹影婆娑,雨霖脈脈。

宮人移燈放帳,伺候沈京洲盥漱。

輕柔松垮的赤金廣袖寬袍加身,沈京洲手執書卷,借着透亮銅鏡,目光悠悠和虞幼寧對上。

虞幼寧窘迫移開目光,又緩慢轉回腦袋,她支吾着開口,委婉提醒。

“陛下,夜深了。”

”嗯。”

虞幼寧坐在梅花式圓幾上,目光猶疑,半晌才小聲道。

“你……不回東院歇息嗎?”

殿中落針可聞,燭影綽綽,無聲無息。

許久不曾聽到沈京洲的回應,虞幼寧悄悄擡起眼皮。

沈京洲一雙眼睛似笑非笑:“虞幼寧,你當朕是送膳食的宮人?”

虞幼寧可沒這樣的膽子,她脫口否認:“我沒有!”

話落,又低低補上一句,“你其實可以、可以讓多福公公送的。”

沈京洲輕哂:“他是你的宮人?”

虞幼寧搖搖頭。

她其實想說其他宮人也可以的,伺候沈京洲的宮人不止多福一人,無奈虞幼寧只認得多福,遂作罷。

讪讪垂着腦袋。

宮人輕手輕腳入屋,取下榻前高挂的镂空雕銀香熏球,重新添了香餅。

虞幼寧鼻翼微動,驚訝宮人添的不再是鵝梨帳中香,而是沈京洲常用的瑞麟香。

虞幼寧只當是為着沈京洲今夜歇在此處,并未多想。

踩着羊皮褥子行至榻前,虞幼寧又默默往後退開兩三步。

倘或沈京洲真的要和趙二小姐成親,那她只怕也不能再同沈京洲同榻了。

虞幼寧不動聲色往後退開。

淡黃光暈籠罩,虞幼寧白淨的一張嬌靥蒙上膽怯之色。

沈京洲擡眸,視線似有若無從虞幼寧臉上掠過。

虞幼寧心驚膽戰,飛快從榻上抱起迎枕,蜷在懷裏。

“我、我去外間睡。”

話落,虞幼寧慌不擇路轉身。

紫檀多寶槅擋在眼前,尚未來得及多走兩步,身後驀地傳來“咚”的一聲。

很輕很輕,似是玉墜磕到案幾。

寝殿陷入前所未有的安靜,光影如煙霧蒙落在虞幼寧四周。

一顆心惴惴不安。

她僵硬着身子,一點點扭過頭。

沈京洲坐在斑竹六角椅上,那張臉還是淡淡,他手中握一枚漢白玉如玉佩。

眸光清冽平和,明明唇角仍挽着笑,虞幼寧後背莫名生出陣陣涼意,不寒而栗。

指尖蜷縮,虞幼寧不知哪來的膽量,忽的轉過身,直視沈京洲的眼睛。

“陛下不是要和趙二小姐成親嗎,還管我做什麽?”

沈京洲都不要自己了,怎麽還敢對她指手畫腳?

越往裏琢磨,虞幼寧越覺得委屈,琥珀杏眸蒙上缱绻水霧。

沈京洲皺眉:“哪個趙二小姐?”

居然還敢做不敢當?

虞幼寧氣惱,怒火中燒,她撇過臉,不去看沈京洲的眼睛,只拿後腦勺對着人。

“先前在席間,陛下不是還盯着她看嗎?”

還說不認識,騙鬼呢。

她才不上當。

淚珠無聲從眼角滾過,虞幼寧眨眨眼,倏爾,餘光多出一抹月白色的廣袖。

虞幼寧迷糊揚起眼睛。

一只手接住了虞幼寧滾落到鬓邊的淚水,沈京洲俯身,指腹揉過虞幼寧頰邊。

濕潤淚意泅濕沈京洲的指腹。

沈京洲眼角帶笑:“哭什麽?”

嗓音輕柔,似有安撫之意。

虞幼寧眼圈無端紅了一周。

更委屈了。

沈京洲笑道:“不是說朕有三千佳麗都同你無甚幹系嗎,怎麽還這般委屈?”

虞幼寧緩緩睜大雙眼:“可是、可是……”

一時語塞,虞幼寧竟說不出話來。

想歸想,可親眼見着沈京洲有了旁人,虞幼寧卻覺得心中莫名不快。

虞幼寧抿唇,慢慢垂下腦袋。

沈京洲指骨半曲,敲虞幼寧的額頭:“朕不會和她成親。”

虞幼寧眼睛亮起,忽而又暗下。

黯然神傷。

沒有趙二小姐,還有陳二小姐,雲二小姐,宋二小姐。

世人都道,鬼是自私自利、利欲熏心的壞東西。

虞幼寧以為自己是例外,原來不是。

鬼性難移。

她也會嫉妒,嫉妒沈京洲身邊有新的人,嫉妒沈京洲待旁人比她好。

虞幼寧欲哭無淚,垂頭不語。

她真是一只……無藥可救的壞小鬼。

再沒有鬼比她更壞了。

……

虞幼寧一整夜不曾睡好,翌日醒來,沈京洲早不在榻上。

宮人蹑手蹑腳進屋,為虞幼寧備好青鹽和盥漱之物。

待要躬身退下,忽聽虞幼寧低聲道:“你、你知道陛下去哪了嗎?”

宮人戰戰兢兢:“陛下的行蹤奴婢不知,只是先前聽多福公公提過一聲議事處,想來應是在那邊。”

她拿眼珠子輕輕瞅虞幼寧,瑩潤透白的小臉,烏發如雲,鬓雲亂灑,白淨無暇。

宮人大着膽子:“殿下可是有事找陛下?”

既是在議事處,定是有要緊事。

虞幼寧搖搖頭,識趣不去給人添亂,只從宮人手中接過青緞油傘,款步提裙。

不多時,窈窕身影融入朦胧細雨。

蒼苔濃淡,土潤苔青。

虞幼寧撐着傘,一路尋花拂石,念念有詞。

“虞幼寧,壞東西。虞幼寧,壞東西。”

嘀咕兩聲,忽的想起“虞幼寧”三字并非是自己的本名,忙忙收住聲。

改口:“我真是好壞好壞的一人……一鬼。”

思及自己連人都不是,虞幼寧更郁悶了。

許是下着雨,行宮空蕩蕩。遠處烏雲濁霧,山雨籠罩群山。

虞幼寧不知不覺行至山門處。

山門巍峨,金吾衛身着戎裝,如燕翅侍立在兩旁。

為首的人疾言厲色,面無表情:“趙二小姐,這是規矩,恕難從命。”

趙蕊心急如焚:“這是我請來的大夫,我家梨梨快不行了,你就讓他去看一眼,不然、不然你跟着我一起去。”

母貓産子大出血,危在旦夕。

宮裏太醫束手無策,趙蕊好不容易從山下尋來大夫,可惜她手中無父親的令牌,金吾衛不肯放大夫上山。

趙蕊急紅雙眼,淚如雨下:“我已經打發人去尋我父親了,你先讓他上山,有事我擔着。”

金吾衛巋然不動,拱手告罪:“趙二小姐恕罪,這……”

話猶未了,倏然聽見林間傳來窸窣聲響,金吾衛面色沉沉,手指握住刀柄。

“誰在那裏?出來!”

最先入目的是一雙雙色緞孔雀線珠芙蓉軟底鞋,再往上,虞幼寧一身石榴紅花鳥紋浣衣錦宮衣。

腰間束青金閃綠如意縧,裙邊系着杏黃宮縧雙魚玉佩。

金吾衛臉色一凜,當即跪地:“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虞幼寧吓得連連後退。

她的衣物珠環佩飾向來是有人操辦,虞幼寧自然不知自己腰間系着的玉佩原是沈京洲的。

見此玉佩,如見沈京洲。

趙蕊顯然也吓了一跳,稀裏糊塗跟着金吾衛下跪,語無倫次:“陛下,我……”

虞幼寧:“我不是陛下。”

虞幼寧澄清,轉而望向趙蕊身後兩鬓斑白的大夫。

眼睛眨了一眨。

……

趙蕊的住處在煙雨洲,大夫緊趕慢趕,力挽狂瀾,總算救回母貓一命。

貓窩鋪着狼皮褥子,剛誕下幼子,母貓精疲力竭,有氣無力。

梨梨奄奄一息躺在貓窩中,身上的毛發亂糟糟的,然還是強撐着眼皮,不肯任何人靠近幼崽。

目光兇狠淩厲,像是随時都會揮出尖銳的爪子。

趙蕊一面哄着母貓,安頓它的情緒,一面朝虞幼寧解釋。

“梨梨平日不是這樣的,想來是怕旁人傷着幼崽,所以才這樣戒備。”

趙蕊笑笑,“今日多虧殿下,若不是殿下,只怕梨梨早就沒命了。”

虞幼寧出來多時,寝殿的宮人不放心,尋了過來。

趙蕊自然也知曉了虞幼寧的身份,跟着宮人喚她“殿下”。

虞幼寧怕生,掌心早就沁出薄汗,她胡亂點頭。

禁不住好奇,又往母貓那看去一眼。

虞幼寧踟蹰道:“梨梨……是它的名字嗎?”

趙蕊笑着颔首:“我在梨樹下發現它的,所以叫梨梨。”

提起自家寶貝,趙蕊三日三夜也說不完。

“若非梨梨陪着我,只怕我早就悶死了,可惜我生來為人,若是貓就好了,也能日日夜夜陪它玩。”t

趙蕊玩笑道,“不怕殿下笑話,往日見梨梨同別的貓玩,我都會嫉妒。”

虞幼寧揚起頭,愕然:“……什麽?”

“殿下可是不信?”趙蕊笑着搖頭。

“其實它在我心中,早和親人好友無異。若是我的好友和旁人玩,我也會嫉妒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原來是這樣。

……原來還可以這樣。

擾了虞幼寧一日一夜的困題迎難而解,虞幼寧豁然開朗。

她不是壞小鬼了耶。

這是人之常情,她如今是人,又将沈京洲視作好友,會嫉妒也無可厚非。

笑意在虞幼寧眉眼蕩開。

辭別趙蕊,虞幼寧笑靥如花,從煙雨洲出來。

忽見一人立在檐下,風雨拂過他的鬓發。

趙老爺恭敬侍立在臺階下,正同沈京洲說着什麽。

“陛……”

瞥見烏木長廊下穿着官袍的男子,虞幼寧立刻噤聲。

沈京洲朝旁看一眼,多福心領神會,快步帶着趙老爺匆匆離去。

虞幼寧迫不及待奔至沈京洲眼前,秋雨打濕她的鬓發,烏睫雨珠點點。

她是好鬼。

她是好鬼。

她——是——好——鬼!

虞幼寧恨不得昭告天下,無奈如今坐在龍椅上的人不是自己。

無可奈何,虞幼寧只能退而求其次。

她抱住沈京洲的手臂,左右晃動,仰起的一雙笑眼彎彎。

虞幼寧笑着央求。

“陛下,你誇誇我。”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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