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馬揚鞭,趕車的護衛生怕裏頭那位爺再忽然變了主意又不想進城了——之前一路上這種事情又沒少遇過?總之,得趁着這位爺變主意前先好歹進了城。
只要進了城了,在面聖之前除了驿站這位就哪兒也不能去了。
車子又颠騰起來了,姜哲黑着張臉,臉上帶着隐隐怒氣,要不是皇帝老爺子偶爾太不着調,他也不至于這麽急急忙忙的往回趕。所幸,他老人家給自己的密旨中只說準備立太子雲雲,還要算吉時、同大臣們商讨,并沒立時就要拍板定下。這才有緩轉的機會。
京中有白、韓二位在,又有餘下幾位大臣心裏也都是有數兒的,不至于讓皇上随着性子亂來,又有黃大人一幹的——沒人出頭就裝死,有人出頭就附和的老滑頭在,皇上那诏書且得磨呢。
并不是說太子立不得。太子自然該立,可你早幹嘛去了?趁着衆皇子年歲還都小的時候立了,沒誰會說什麽,不過就是為了長、幼、嫡、庶打打口水仗罷了。可如今兩位皇子都在三旬左右,羽翼豐滿、且各自勢力遍布朝中,這時立,不是擎等着下頭造反麽?
姜哲被颠簸的一路黑着臉,腹中不住腹诽着。這位皇上大事上都好,國事、政事、軍事事事通,可唯獨對自家那點子破事兒順不清。早年自己就曾說過,他若是尋常官宦世家中的老爺子,這麽做,沒什麽錯。
可錯就錯在他是皇上!
他既不能因父子之情,就久久拖着幾個兒子,拖得衆人覺着靠老子沒用,要自己掙才能掙出一條活路來。
他也不可因一時之氣,就不顧形勢的負氣下旨立太子,這是把五皇子往風口浪尖兒上推,也是把大皇子往弑父殺弟的路上逼。
“唉,逼就逼吧。”反正那個腦子不清不楚的渾人,沒人逼他他也會自己四處瞎蹦達。可自己要的是五皇子名正言順的登上大位,那可就不能由着皇上這會兒亂出招兒了。
車子一路行到了宮門口兒,姜哲下車換了小轎進皇宮。
一路行到了西閣間兒外,這會兒正好身邊無人的皇上便直接傳他進來。
“瞧 着你面色倒好,哪裏像是逃了那些日子命的?”見了姜哲,皇上臉上不禁帶起一絲笑意來,這孩子生得好,又會說話兒,脾氣性子也投自己的緣,就算被他損上幾句 自己也生不起氣來。真是可惜啊……自己的公主年歲都不合适,不然招他當個女婿也是極好的——反正他也不愛那些政事,當驸馬就當驸馬了。
皇上想的什麽,姜哲自然不知,順着他的話兒笑道:“白家妹夫倒是瘦了,人也黑了,可見我是天生的命好,連日頭都不舍得把我曬黑了。”
皇上“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緊接着就是一串兒咳嗽,李公公一面給皇上順氣兒一面奉承道:“還得說是姜大人的嘴巧,皇上這都多少日子沒笑過了?這會兒一見,一句話就把皇上給逗樂了。”
姜哲翹翹嘴角,沒應聲兒,就聽上頭皇上總算不再咳嗽了,對自己道:“這一路來得可急?還沒回過家吧?”
姜哲一躬身子:“自然,皇上召見,臣回來時路過肅州時都沒回去看上一眼,也算得一過家門而不入了。”
“唉,你也不小了,你家祖父、父母想必也為你憂心不少……這回回來,朕再給你些天假,回去看個好媳婦兒,把家給成了吧。”
李公公眼皮跳了幾跳,只覺着這大熱天的,屋裏竟冒起了寒氣。他早就知道這位姜大人最不愛聽的就是這話,皇上也是知道的,以前偶爾拿這個逗過他幾句,都被他生生噎回來了,這會兒怎麽又……
姜哲半垂着頭,臉上的笑意也沒了,倒沒跟以往似的直接拿話堵回去,只嘆了一聲:“唉,臣久不成家,自是有緣故的。”
“哦?什麽緣故?”
“臣只怕,兒女不孝、不順。亦怕臣自己太過能幹、能為。”
皇上一愣:“兒女不孝順自有家法在,又和你能幹能為有什麽幹系?”
“臣 若能幹、能為,必能為兒女掙下一大份家業。可若有兒女多了,難保會有家産分不均勻之慮,臣若還在時倒好辦,一個孝字壓下來,誰也不能明目張膽的說什麽。可 臣若哪日一閉眼,就算是臣活着時定下的規矩,為了他們個自小家小業的也必要分家,指不定兄弟們為此還要起些沖突,倒叫臣在地下不安。因此,還不如幹脆不娶 妻結親、生兒育女來得自在。”
屋中上至皇上,下到掃地端水的小太監全都愣住了,就因為這個,就不成家了?這也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吧?
“你這也太過多慮了,且開枝散葉,本就是家族興旺之端,就算有一二不消子女,也無傷大雅。”
姜哲又作一揖,笑道:“自然,臣的家業再大,于皇上來說也還是小家。就是臣真有了孩子,他們鬧的太兇再厲害,都不會打到朝堂上來,更動不了國本、傷不了朝廷基業,果然是臣多慮了。”
皇上半懸在空的手忽然頓住了,他從來都不是什麽昏君,只是某些個事兒上總有些轉不過來。姜哲的話一開始說時,他還沒往那邊想,可這會兒聽出來了,自然立時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眼見着皇上的臉僵住了,李公公連忙偷偷揮手,叫小太監們溜邊兒退了出去,自己也朝門口方向退了幾步,只等皇上揮手命自己出去便立時蹭出去。
定定看着下頭的姜哲,他依舊半垂着臉,可他身上卻沒半分平日裏在其他大臣身上看到過的卑躬屈膝。自己以前就是愛這孩子的這股子傲氣,可這會兒,加上他那話,卻讓皇上隐隐冒出一股怒氣來。
随手抓起一只杯子來,朝着下頭就丢了過去。姜哲不避不閃,任那杯子摔到自己個兒身上。李公公這會兒幹脆蹭到了門外,只小心聽着裏頭的動靜。
“你怎麽敢?!你怎麽敢!”皇上一面說着,一面氣沖沖的站了起來,背着手左右在桌子後頭走了兩圈兒,再轉過頭來,見姜哲還是那樣立着,衣擺上、褲子上被剛才的茶水潑濕了一大塊兒。
“你……你這是诽君!你個、你個膽大妄為目無君上之徒!”一面說着,一面要擡手去掀面前的桌子,奈何,桌子木料太過實誠,皇上又上了年歲,再加上最近病弱,連桌腳兒都沒翹起來。
再一氣,便直接去推桌上的東西。
一時,硯臺紙筆、奏折文書,統統被皇上推到地上去了。外頭的幾個小太監、護衛,只聽得裏頭先是大罵,後又是稀裏嘩啦一通響,就再沒動靜了。
李公公心驚膽戰的往門裏張望了一眼,還好還好,皇上似是力氣用沒了,這會兒又坐回椅子上面直喘大氣,人倒沒事。
再往下面看看,那位姜爺,竟還是那個姿勢、還站在那個地方兒,連桌上的東西滾到他身邊兒,都沒動半絲地方。
讓李公公不由得心中暗自佩服,也就是這位爺,連氣人都氣得那麽理直氣壯的。
好半天,皇上方慢慢緩了過來,盯着下面立着的姜哲,見他還是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裏,就跟平素一樣,紋絲不動。再看看他身上,除了之前的茶水外,連鞋上都被掉下去的墨給濺上了不少墨汁子。
臉上也與剛剛一出無二,就好像自己從沒丢過他茶碗,亦沒朝他發過脾氣似的。
心中的怒氣忽的就無影無蹤了,從心底冒出了一股無力感,緩緩合上眼睛。
他不是昏君,也不想做昏君。可要做明君,就算再不想理會、也要聽下面臣子的直言進谏,哪怕那些自己再不喜歡聽、再不愛聽。又或是自己明知不可為的,卻也要支着一雙耳朵,然後再一一辯駁回去。
他喜歡姜哲這孩子,就是因為他雖嘴巴壞些,可說出來的話就算難聽,卻也是實打實的——都是大實話。
他說的,自己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不願去想啊。
“你是說,老大會弑父?”
姜哲微微躬了躬身子:“臣沒說。”
皇上瞪起眼睛來,“嗯?”了一聲。
“臣沒說過有哪位皇子‘會’對皇上不忠不孝,臣只是‘怕’,有哪位皇子會對皇上不忠不孝。”
皇上愣了愣,好半晌,方緩緩吐出一口氣來:“你的主意是什麽?”
姜哲這才擡起頭來,看向皇上:“請皇上緩些日子。”
“緩?要反,緩再些日子該反的還是會反……”心裏頭一下一下揪得難過,雖說出話來時外人聽不出來,可他确實心疼、疼的恨不能當初坐了這皇位的人不是自己。
姜哲又抱拳道:“皇上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還請皇上等吳大人他們回朝,又或有了部署後再行此事。若有人心懷不軌,要麽逼宮、要麽弑殺兄弟,方能得手。皇上,此時我朝重軍都在西北,您萬不可意氣用事。”
直直的看了姜哲半晌,皇上咳嗽了兩聲,方輕聲問道:“就是為了立太子之事,你才急匆匆從合縣趕回來的?”
姜哲一撩衣擺,原地跪下:“臣,是為五皇子。亦——為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