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草長莺飛, 圍場上首築着高臺,四面垂挂着金絲藤紅竹簾。

三三兩兩的宮人雙手捧着大漆捧盆,遍身绫羅綢緞, 在席間穿梭。

衣裙翩跹, 袅娜多姿。

竹木茶案上供着爐瓶三事, 宮人半跪在案前,手執蒲扇煽風爐煮茶。

不多時,一盞太白瓊花茶呈在虞幼寧眼前。

茶水中添了細碎的金銀桂花,茶香四溢,芬芳撲鼻。

虞幼寧一手執着織金美人象牙柄宮扇,嬌靥幾乎躲在宮扇後,怯怯的一雙眼睛連擡起的膽量都無。

沈京洲不在, 虞幼寧又成了不敢同生人直視的膽小鬼。

她努力縮在團扇後, 一扇障目。

默默在心底祈禱宮人不要看自己, 更不要同自己講話。

宮裏出來的,規矩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直視主子稱得上冒犯,這事虞幼寧倒是不足為慮,可她仍是擔驚受怕,憂心宮人若是向自己請示什麽……

“殿下請用茶。”宮人恭敬行禮, 跪在虞幼寧案前。

虞幼寧木讷點頭,心中默念“快走快走快走”……

忽的, 她揚起腦袋, 不可思議從團扇後探出一雙眼睛。

“……多福?”

虞幼寧眼中的錯愕和驚喜作不得假, 多福伏地,又再次朝虞幼寧行了一禮。

布滿皺紋的老臉堆着笑意:“老奴見過殿下。”

虞幼寧忙命人起身, 心中實在好奇:“你不是在京中修養嗎,怎麽也來行宮了?你身子可大安了?”

多福笑笑:“勞殿下挂念, 不過是小病罷了,不足挂齒。”

多福尋了個由頭糊弄過去,末了,又道:“殿下方才……可是在尋陛下?”

虞幼寧颔首:“我才從園子出來,不曾瞧見陛下,依理,他如今該……”

話猶未了,一陣喧嚣伴着秋風,驟然在虞幼寧耳邊響起。

她唬了一跳。

擡眸望去。

金燦燦的秋光中,一人逆光高坐在馬背上,明黃祥雲紋長袍,內裏襯着銀鼠皮裏。

沈京洲腳踩烏皮六合靴,長腿跨在馬上,冷冽的眉眼俯瞰睥睨。

灼目的日光落在他肩上,竟也黯然失色。

虞幼寧失神凝望片刻,她只是呆呆站着。

回神之際,虞幼寧已經挪步至竹簾後。

秋光透過的縫隙,沈京洲身影颀長,風度翩翩。

身下的照夜玉獅子溫順聽話,絲毫看不出半點野性難馴的跡象。

多福垂手立在虞幼寧身後:“陛下的坐騎是百年一遇的寶馬,性子烈得很,也就陛下能馴服。”

思及先前在園子聽到的話,多福眼珠子轉動,輕聲道。

“今日的賽馬,殿下可下過注了?”

虞幼寧一心惦記着自己的烤兔子,哪裏還記得賽馬這事?

她小小“啊”了一聲,窘迫道:“還沒有。”

虞幼寧身上帶的銀錢都拿去作狩獵的賭注,如今腰間系的荷包空癟,半個銀子的影子也見不到。

她取下腰間系着的碧玉流雲蝶舞佩,“就拿這個抵罷。”

虞幼寧笑靥如花,“總歸陛下不會輸的,我也不怕這玉佩有去無回。”

多福滿臉堆笑:“殿下這話,該當着陛下的面說t才是。若是陛下知曉殿下有這份心,定然是欣慰的。”

一想起先前虞幼寧同紀澄說的,多福就頭皮發麻。

亡羊補牢雖晚,可總比幹等着煎熬強。

多福還想着不着痕跡暗示虞幼寧兩句,忽聽場上一記鼓聲落下。

馬場上黃沙漫天,衆人振臂高呼,吶喊助威。

多福收住聲,同虞幼寧一齊望向馬場上馳騁的明黃身影。

照夜玉獅子本就是名駒,日行千裏不在話下。

沈京洲一騎絕塵,翻滾的黃沙在空中飛旋。

他身子前傾,弓着的身子猶如離弦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過沙場。

馬蹄濺起滿地的黃沙,策辔聲響徹雲霄,驚天動地。

虞幼寧屏氣凝神,她連呼吸都忘記了,只是怔怔望着沙場上那抹明亮的身影。

手中的絲帕緊握成團,滿腹緊張落在瞪圓的一雙瞳仁中。

明明篤定沈京洲定會是贏家的一方,可虞幼寧還是忍不住提心吊膽。

快點、再快點。

鑼鼓喧天,馬蹄震破山林。

忽的,一道飛快的影子不知怎的沖破了帏幔,竄入沙場。

眼見就要喪生于沈京洲馬蹄前。

虞幼寧一顆心提到嗓子眼,驚呼聲呼之欲出。

電光石火之際,沈京洲忽然攥住缰繩,白馬的嘶鳴響徹山林。

照夜玉獅子輕巧從那黑影身上躍過,沈京洲直取終點立着的旌旗。

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容冷靜淡漠,泰然自若,半點也不見慌亂。

他轉首側目,視線幽幽同高臺上躲在竹簾後的虞幼寧對上,又漫不經心移開了目光。

圍場上設有營帳,供貴人更衣歇息。

宮人垂手侍立在營帳前,遙遙瞧見虞幼寧,恭敬退至一旁,福身行禮。

虞幼寧不敢多瞧,只顧埋頭趕路。

繡線軟簾挽起,虞幼寧疾步跨入營帳。

“陛下,我……”

餘音消匿在唇齒間。

挽起的軟簾握在手心,日光照亮的營帳。

沈京洲背對着虞幼寧,湖水藍廣袖長袍褪至一半,露出光潔白淨的脊背。

手腕戴一串紅珊瑚,珊瑚碩大圓潤,細看還藏有花鳥圖紋。

長袍挽起,腰間系上銀鍍金鑲碧玺帶扣。

沈京洲摘下腕間的紅珊瑚,丢到一旁榻上。

轉而拿起案上的碧玉馬首柄藤鞭,藤鞭柄部嵌有玉馬,又有象牙鑲嵌,奢靡貴氣。

抵在案幾上的指骨勻稱分明,冷白手背上青筋盤虬,同手心的烏黑藤鞭形成巨大的反差。

虞幼寧怔怔立在原地,連眼珠子也不動了。

沈京洲回首:“還不進來?”

虞幼寧遽然回神,僵硬着往前挪動,面色泛起紅暈。

後知後覺沈京洲剛剛是在更衣。

虞幼寧臉紅耳赤,忽然剎住腳步,背對着沈京洲。

此地無銀三百兩,虞幼寧雙手擋住眼睛,喃喃自語:“我剛剛……我剛剛什麽也沒有看見!”

一聲笑在身後落下,似是在嘲笑虞幼寧的自欺欺人。

虞幼寧紅着臉轉身。

忽聽帳外傳來多福的聲音,他躬身步入帳中,手上還抱着一團白色的影子。

定睛細看,竟是一只白色異瞳的波斯貓。

母貓懷孕應激,誤闖入沙場,差點害沈京洲的馬受驚。

若非沈京洲馬術了得,今日一事,後果不堪設想。

多福伏跪在地,一五一十道。

“這貓本是兵部侍郎府上的二小姐養着的,侍郎大人如今還跪在外面請罪,請求陛下從輕發落。”

多福欲言又止,“二小姐也跪在外面,她願從此青燈古佛相伴,只求陛下手下留情,饒過這貓一命。”

沈京洲面色淡淡,喜怒難辨。

多福斟酌着道,“這小畜生驚擾了陛下,其罪當誅。奴才這就帶它下去……”

母貓窩在多福懷裏,一直掙紮着想要落地,口中“喵嗚喵嗚”叫喚。

虞幼寧從沈京洲身後探出腦袋,一人一貓大眼對小眼。

波斯貓一雙藍綠眼睛澄澈空明,如上好的玻璃種。

地府是見不着活物的,虞幼寧心中好奇,她伸手拽住沈京洲的袖子,好奇:“……這貓,會抓老鼠嗎?”

侍郎家的二小姐在營帳外跪了一個多時辰,一雙眼睛腫如核桃,淚如雨下。

遠遠瞧見多福抱着白貓走來,二小姐哭着上前,語無倫次。

“公公,陛下怎麽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忘記關籠子。陛下如何罰我都可以,只求陛下……”

多福面露赧然:“敢問二小姐一句,這貓……會抓老鼠嗎?”

二小姐錯愕睜大眼:“……啊?”

多福語重心長道:“若是不會,趁早教教,興許還有命活。”

沈京洲既說這貓會抓老鼠,那它就必須會。

二小姐目瞪口呆:“可是、可是……”

多福低聲提點道:“貴人想看它抓老鼠,二小姐這樣伶俐的人,定然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二小姐欲哭無淚:“可是我家貓怕老鼠的,若是真見到老鼠,只怕它跑得比我都快。”

多福一時語塞,耐着性子道:“那它會什麽?”

二小姐沉吟片刻,認真道:“那可多了。”

多福眼睛亮起:“那……”

二小姐:“它會吃會睡,還能連着睡十個時辰,可厲害了,我就不能,多福公公能嗎?”

多福:“……”

……

深秋的天千變萬化,今早還是日光滿地,晌午一過,竟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秋霖脈脈,山林雨霧朦胧,白茫茫蒙着一層薄霧,如在雲端。

檐角下細雨砸落,虞幼寧倚在青緞迎枕上,一雙彎彎笑眼如弓月,笑意盎然。

滿榻珠玉翠石琳琅滿目,宛若亂花迷人眼。

手邊還有一枚碧玉流雲蝶舞佩,正是虞幼寧先前拿去下注的。

沈京洲贏了賽馬,虞幼寧自然也贏得盆缽滿盈。

她一手握住臉,一面遙望窗外的婆娑樹影。

楓葉經過秋雨的洗禮,越發嬌豔動人。

虞幼寧面露遺憾:“可惜了。”

若非這場秋雨,下午的狩獵,她還能贏得更多。

多福笑着為虞幼寧擺上熱茶和糕點,笑着道:“便是再等上兩日,殿下也是贏家。”

虞幼寧低聲嘟哝:“還是不一樣的。”

她本來還以為今夜就能吃上心心念念的烤兔子了。

如今烤兔子卻成了泡影,也不知道要等上幾日才能吃上。

“為了陛下,我還賭上了我全部的家當……”

明黃氈簾挽起,一人穿長廊,轉過影壁。

沈京洲披着滿山風雨步入暖閣,聞言笑道。

“朕還不知,殿下有多少家當?”

虞幼寧抿抿唇,半張臉躲在汝窯美人瓢後。

金黃丹桂綻放在虞幼寧頰邊,瑰姿豔逸。

她朝沈京洲緩慢豎起了一個手指頭。

沈京洲不以為然:“……一千兩?”

虞幼寧搖搖頭。

沈京洲稍頓:“……一百兩?”

多福躬身上前,親自接過沈京洲身上的月白鶴氅,又端來秋蕊豆子熏過的綠豆面,伺候沈京洲淨手。

随後方呈上剛泡好的大紅袍。

溫熱的茶水氤氲在唇齒間,沈京洲緩慢擡起一對眼眸,透過缥缈的水霧和虞幼寧對視。

虞幼寧心虛移開了目光。

沈京洲倚在躺椅上,手中的大紅袍抿了一口,又遞還回去。

白玉扳指戴在手上,抵在扶手上的手指蒼白修長,沈京洲笑得溫和:“自己說。”

輕飄飄三字落下,猶如話本提過的緊箍咒。

虞幼寧頭皮一緊,慢慢轉過腦袋,聲音如氣音,很輕很輕。

“……十、十兩。”

堂堂前朝的六公主,全身上下的家當只有區區十兩,宮中太監婢女獅子大開口的大有人在。

沈京洲面色稍沉,唇角笑意漸褪:“多福。”

多福忙不疊上前行禮:“陛下。”

虞幼寧坐直身子,慌忙澄清:“和他們無甚幹系,是、是我自己吃光了。”

沈京洲慢條斯理擡起眼眸,靜待虞幼寧的下文。

虞幼寧慢吞吞道:“城北的玻璃燒鵝好吃,還有劉家的鹽烤栗子,城西的雪花酥酪,南市的脆皮乳鴿,還有還有……”

虞幼寧如數家珍,越往下說,越是饞得厲害。

她眉眼低垂,實話實說。

虞幼寧提早給店肆的掌櫃送去銀子,日後若是想吃,只需記自己賬上就好了,不必巴巴帶着銀錢到處跑。

虞幼寧好心道:“陛下下回若是忘記帶荷包,也可以記我賬上。”

沈京洲輕哂:“你倒是會未雨綢缪。”

多福琢磨不透沈京洲的想法,只笑着道:“錢多錢少都是殿下的心意,且陛下騎□□湛,天底下無人能及,即便是紀老将軍……”

多福一時嘴快,話音剛落,多福立刻變了臉色,他急急收住聲t。

可惜為時已晚,虞幼寧已然聽見“紀老将軍”四字。

她扭頭,眨眨眼:“紀老将軍今日也下場了嗎?我怎麽不曾瞧見?”

思及先前紀澄說的話,虞幼寧好奇:“那紀澄呢?他拿了第幾?”

多福讪讪幹笑兩聲。

“紀老将軍今日不在,不過奴才倒是看到了紀小公子,起初還在陛下身後,後來就沒影了。”

沈京洲的照夜玉獅子是良駒,且他的騎術也是一等一的好,紀澄自然追不上。

多福讪笑道,“殿下……不曾瞧見嗎?”

虞幼寧搖頭。

她當時眼中只有沈京洲一人,哪裏還顧得上他人?

虞幼寧垂首低眉,聲音悶悶:“他輸了賽馬,想來眼下定是郁悶。”

虞幼寧以己度人。

如若她輸了賽馬,此刻定是想大吃特吃。

虞幼寧朝多福道,“這櫻桃澆酪我吃着極好,你替我送過去。”

多福遲疑望向沈京洲:“這……”

沈京洲唇角挽起,神色淡淡:“怎麽不親自過去?你們歲數相近,應當有話說才是。”

虞幼寧赧然搖頭:“還是不了。”

她不曾給紀澄下注,此刻過去,總覺得奇奇怪怪。

且今日的賽馬……

不知怎的,虞幼寧眼前又晃過在營帳撞見的一幕。

紅色珊瑚系在沈京洲的手腕,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攥着碧玉馬首柄藤鞭,腕骨節節。

白的是手,黑的是藤鞭。

虞幼寧雙頰莫名滾燙。

……

秋雨綿綿,不絕于耳。

天色尚早,虞幼寧練了半個時辰的大字,只覺眼睛酸脹。

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挽起湘妃竹簾往外走。

寶相花紋雲頭錦鞋踩在羊皮褥子上,柔軟細膩。

竹簾挽至一半,虞幼寧忽的僵立在原地。

隔着一扇紫檀缂絲嵌玉屏風,隐約可見屏風後長身玉立的影子。

松垮的長袍垂落一半,那人背對着虞幼寧,影子若隐若現。

沈京洲手腕上戴着的不再是那串嫣紅的紅珊瑚,而是纏繞着碧玉馬首柄藤鞭。

虞幼寧如石刻的雕像,僵硬着雙足站在原地。

虞幼寧猛地從夢中驚醒。

夢中的餘韻未褪,她雙頰仍在發熱。

案幾上鋪開的宣紙只有寥寥幾字,她并非練了半個時辰的大字,而是睡了半個多時辰。

虞幼寧迷迷糊糊握住雙頰。

掌心與滾燙的臉頰相碰,又猝不及防松開。

虞幼寧拿手背拍拍自己的雙頰,以手作扇,為自己送去涼意。

可惜收效甚微。

天吶。

虞幼寧抱着雙膝,耳紅脖子熱。

在地府中游歷數十年,虞幼寧第一次懷疑自己的鬼種。

她該不會不是膽小鬼,而是……那種鬼罷?

那個字虞幼寧想都不敢想。

天吶天吶天吶。

暖閣四角立着鎏金琺琅銅爐,金絲炭燃着熊熊火焰。

熱意簇擁着虞幼寧。

虞幼寧左顧右盼,仍是不敢喚宮人撤去腳爐。

無法,虞幼寧只能從太師椅跳下,往門口奔去。

一門之隔。

烏木長廊籠罩在朦胧煙雨中,烏雲濁霧,絲絲縷縷的冷意萦繞在虞幼寧周身。

臉上的滾燙逐漸褪去,虞幼寧披着石榴紅鶴氅,立在廊檐下。

檐下系着的牛角燈籠在風中搖曳,今夜宮中有宴會,宮人手提玻璃繡燈,穿花拂石,衣裙窸窣。

無人留意躲在紅楓後的虞幼寧。

斑駁光影滴落在虞幼寧腳邊,虞幼寧雙手抱膝,本想着待宮人走遠再離開。

倏地,虞幼寧的目光頓住,她難以置信瞪圓一雙眼珠子。

雨霧婆娑,沈京洲負手立在青玉臺階上。

多福撐着竹骨傘,戰戰兢兢侍立在沈京洲身後。

臺階下立着一個女子,一身杏黃色綢繡人物花卉紋宮衣,頭上挽着高高的峨髻,滿頭珠玉。

應是哪家世家大族的姑娘小姐。

那女子掩面而泣,一雙杏仁眼我見猶憐,淚珠沾濕了錦帕。

埋在手心的一雙眼睛哭得梨花帶雨。

不知沈京洲說了什麽,那女子破涕為笑,眉眼轉悲為喜,雨過天晴。

虞幼寧讷讷張唇。

耳邊忽然響起白日紀澄說過的話,沈京洲是天子,日後會有三千佳麗。

……三千佳麗。

那個女子,也是當中的一名麗人嗎?

一年不過三百六十五日,沈京洲竟然有三千佳麗。

若是一日見一人,得花費整整十年才能見完所有人。

那麽多女子,沈京洲能記得住嗎?

耽于美色不是明君所為,沈京洲難不成不用批閱奏折嗎?

虞幼寧憤憤不平捶了下自己的雙膝。

不曾想自己方才蹲了半刻鐘,雙膝發麻,此刻猝不及防遭了一拳,麻意順着雙足蔓延。

虞幼寧差點驚呼出聲。

搖曳的紅楓似引起檐下男子的注意,沈京洲擡眼,目光似有若無落在烏木長廊前的紅楓。

黑眸冰冷淡漠,無波無痕。

只一眼,又無聲收回。

虞幼寧躲在紅楓後,又驚又惱。

驚的是自己偷聽牆角差點被發現,惱的是沈京洲竟然背着自己偷偷有了人。

若是平日,沈京洲定然能發現蹲在紅楓後的自己,可如今他卻什麽也沒有發現。

他們不再是天下第一好了。

虞幼寧心中酸悶,有氣無力。

沈京洲若是真有了佳麗,還會同自己見面嗎?

他還會陪自己過中秋嗎?還會給自己送藥嗎?

後宮的佳人見沈京洲一面,都得花上十年。

那自己豈不是得等上更久?

到那時,虞幼寧不再是小鬼,而是老鬼了。

沈京洲還能認出自己嗎?

虞幼寧揉揉酸疼的眼睛,洩憤般拽下手中的楓葉。

紅楓搖曳晃動,滿樹雨珠悉數落在虞幼寧身上。

淋了虞幼寧一身。

她忙忙往後避開。

再一擡眼,雨中的三人早就不見蹤影,不知去向。

虞幼寧失落收回目光。

空中漂浮着雨後泥土獨有的氣息,伴随着秋風萦繞在虞幼寧鼻尖。

她悶悶起身,失魂落魄往回走。

忽的身後撞上一物,虞幼寧遽然揚起雙眼,下意識張唇:“陛下……”

朱漆彩柱立在虞幼寧眼前,笨拙沉重的柱子掩在潇潇秋雨中,似是在無聲嘲諷虞幼寧的無知。

虞幼寧眼皮眨動,單手握拳,輕輕砸落在彩柱上。

虞幼寧甕聲甕氣:“怎麽連你也欺負我。”

秋雨裹挾着冷意,出來得匆忙,虞幼寧肩上只随意披了身鶴氅。

她盯着自己的腳尖,踩着青石板路悶頭回房。

沈京洲不同自己天下第一好了,那她日後也不要理他了。

自己雖然是只小鬼,出去混混,也能認識一兩只小鬼罷?

沈京洲有三千佳麗,她也想認識三千小鬼。

也不知地府有沒有三千只小鬼。

虞幼寧喃喃自語,小聲嘟哝。

秋雨淅瀝,虞幼寧的聲音落在風中,斷斷續續,聽得不甚清晰。

她捏拳為自己打氣,虞幼寧言簡意赅道。

“我明日也要出去鬼混!”

燭火伴着秋雨,星星點點濺落在虞幼寧腳邊。

鬼使神差般,虞幼寧忽然擡起雙眸。

長廊下,一人身着金絲滾邊墨綠鶴氅,沈京洲眉眼冷峻,唇角噙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他笑着同虞幼寧相望。

“……你想去哪裏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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