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火樹銀花, 香屑滿地。

萬千燈火如流星,灑落千家萬戶。

衆人的歡呼雀躍随着禮花的昙花一現逐漸消散。

窗外的絲竹靡靡之音如舊,甲板上的女子卻不見了蹤影, 只剩一個臨江長嘆的男子。

虞幼寧身子板直, 一雙琥珀眼眸瞪圓, 着急忙慌同沈京洲撇清關系。

“陛下,我……”

郎釉紅茶杯晃着上好的西湖龍井,輕輕擱在洋漆小幾上。

沈京洲眼中仍是淡然從容,可卻半點溫和也不見,似是比先前冷了些許。

沈京洲挽唇,青玉扳指從手指摘下,撚在指腹摩挲。

“怎麽, 殿下這是出爾反爾?”沈京洲笑着擡眸。

明黃燭光躍動在他眉心, 沈京洲漫不經心道, “先前不還說,朕是殿下的家人嗎?”

虞幼寧紅唇抿緊,她還牢牢記着先前舞姬的下場,不敢對沈京洲有半點僭越的心思。

“是家人,可、可不是那種家人。”虞幼寧語無倫次, 嗓音磕磕絆絆,字不成句。

虞幼寧眉眼低垂, 透亮空明的杏眸透着惶恐不安, 她局促呢喃。

“我不敢肖想陛下, 也不敢觊觎後位,我我我……”

沈京洲的視線似有若無落在虞幼寧臉上。

虞幼寧單手握拳, 一鼓作氣,徹底和後宮劃下楚河漢界。

“我對陛下向來都是清清白白, 從無非分之想,也沒有任何愛慕之情!”

青玉扳指“當啷”一聲響,滑落茶杯中,濺起茶水點點。

水珠子濺開,淩亂灑落在沈京洲衣袂。

他慢條斯理取過多福遞來的巾帕,不疾不徐擦去袖口的茶水。

烏沉的眸子輕擡,只一眼,虞幼寧立刻噤若寒蟬,睜圓一雙眼睛凝視沈京洲。

沈京洲從容自若:“殿下這張嘴,倒是會騙人。”

虞幼寧驚慌失措:“我沒有騙人,陛下對我好,自然是我的家人,可……”

沈京洲目光幽幽平靜:“天底下對殿下好的,都是殿下的家人嗎?”

“自然不是。”虞幼寧脫口否認。

風過樹梢,紅葉翩跹。

江面漣漪漸起,層疊起伏。

沈京洲凝神注視虞幼寧許久,倏爾落下一聲笑:“罷了。”

象牙白鶴氅疊着細碎的月光,自虞幼寧眼前曳過。

空中丹桂飄香,紫檀缂絲屏風上晃過沈京洲颀長的身影。

虞幼寧忽然伸出手,攔住沈京洲。

出手得急,虞幼寧并未拽動沈京洲的衣袂,而是一手握住他的手腕。

冰涼的冷意從指尖彌漫,似沈京洲周身生人勿近的氣息。

虞幼寧揚起頭,水波漣漪的一對眸子波光粼粼。

她一字一頓道。

“可是對我好的,只有陛下一人。”

只有沈京洲會陪她過中秋,同她一起分月餅,也只有沈京洲會教她念書寫字,騎馬射箭t。

還有……那一盒不足為道的化淤膏。

在那之前,從未有人為虞幼寧上藥。

……

更深露重,禦書房燈火照明,燭光亮堂。

紫檀框硬木地百寶嵌寶座鋪着洋罽,沈京洲黑眸輕阖,指骨敲落在案沿。

眉眼淡漠。

多福躬身入殿,身影顫巍巍,半點動靜也不敢發出。

沈京洲淡聲:“……何事?”

黑眸輕啓,平淡的眸色下掩着驚濤駭浪。

多福不敢細瞧,顫抖着雙手伏跪在地,低聲回話。

“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殿下剛剛又打發人過來,問陛下何時就寝。”

燭光籠罩的紫檀書案,供着一盞巧奪天工的滾燈。

紅娟上的丹青出自虞幼寧之後,落筆處還刻着虞幼寧的私章。

潛心學了這麽些時日,虞幼寧的大字總算精進了些,頗有幾分沈京洲的風采。

沈京洲眸色深沉,骨節分明的手指撥動滾燈上的竹圈。

竹片經過打磨,半點毛刺也無。

秋風起,燭臺火光搖曳。

沈京洲撥動竹圈的手指探入燈籠,滾燙的燭火如不見尾的神龍,自沈京洲指尖舔舐而過。

沈京洲面無表情,清冷的眉眼不見半點起伏,任由赤紅的火光包攏着自己的指尖。

遲遲等不到沈京洲的聲音,多福大着膽子擡起雙眼,差點讓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飛魄散。

“陛陛陛陛下!”

多福以首叩地,雙膝跪着往前,連連磕頭。

“陛下乃萬金之軀,千萬保重身子……”

多福聲音抖動,豆大的汗珠順着鬓角滾落,滴落在金磚地上。

汗如雨下,提心吊膽,多福心中暗自叫苦不疊。

每每十五這一夜,沈京洲總是陰晴不定,他本還想着今夜中秋,有虞幼寧陪着,或許會好些。

不曾想中途卻出了岔子。

思及往日沈京洲待虞幼寧的不同,多福顫聲道。

“旁的奴才不敢多說,殿下為這滾燈可是花了好多心思,光是這燈籠上的畫就足足畫了三夜,眼睛都熬紅了……”

沈京洲冷漠擡起眼皮。

……

月華如霜,桂香滿園。

禦書房前無一人垂手侍立,殿門洞開,門前伫立着兩盞玻璃戳燈。

虞幼寧外罩大紅羽紗鶴氅,踩着小朝靴。

夾道兩側栽着翠綠青竹,重重竹影晃悠在腳下。

虞幼寧往前三步,又往後兩步。

往前三步,又往後兩步。

猶豫不決,踟蹰不前。

磨磨蹭蹭,好不容易熬到了禦書房前,虞幼寧又生起退堂鼓。

她悄悄趴在槅扇木門上,如明星似的一雙眸子滴溜溜轉動。

禦書房杳無聲息,唯有燭影綽綽。

虞幼寧鬼鬼祟祟伸進半只腳,地上鋪着狼皮褥子,踩上去柔軟無聲。

映在地上的黑影一點點往內殿移去。

紫檀寶座上倚着一人,沈京洲披着氅衣,揉着眉心的手指抵在額前。

沈京洲面上淡如水,半點也無平日的溫和。

虞幼寧遲疑立在原地。

腳尖往後退開半步,忽而如芒在背。

擡眸望去,虞幼寧猝不及防撞入一雙烏黑深邃的眸子。

沈京洲手指敲着扶手,明明還是那雙眼睛,可虞幼寧還是覺得沈京洲同往日不太一樣。

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陰郁冰冷。

那雙眼,如同先前纏繞在百戲人身上的黃金蟒蛇,不寒而栗。

虞幼寧大驚,腳下趔趄,差點跌落在地。

落在臉上的視線依舊,絲絲縷縷的冷意遍纏周身。

虞幼寧喘不過氣。

她遽然往後退開兩三步,忽的奪門而出。

風拂過虞幼寧蓬松的長發。

烏木長廊迤逦,驟然響起的腳步聲敲碎秋夜的安寧,漸行漸遠。

意料之中,沈京洲唇角勾起幾分譏诮。

驀地,他指尖輕頓。

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不再是誠惶誠恐,不再是驚恐難安。

虞幼寧推開槅扇木門,直直闖入內殿。

她掌心托着半枚切開的月餅,月餅墊在絲帕上,露出裹着桂花香蜜的餅仁。

虞幼寧氣喘籲籲,仰着腦袋将月餅遞到沈京洲眼前。

她認真道:“陛下,你還沒吃月餅。”

醉仙樓的月餅虞幼寧都切開一小塊嘗了一遍,手中的桂花香蜜是當中虞幼寧最喜歡的。

清甜的香氣飄蕩在空中。

沈京洲凝望虞幼寧許久,倏然笑了一聲。

“倒還有點長進。”

以前只知道送給沈京洲自己不喜歡的糕點,如今倒還知道惦記他。

虞幼寧面上灼熱,別過臉窘迫抿唇。

月餅小巧別致,不過一口大小。

虞幼寧雙手捧着月餅,許是在懷裏藏了半日,月餅也染上一點虞幼寧衣裳的熏香。

她鄭重其事道。

“陛下今年還不曾吃月餅,若是過了今夜,可就得等來年……”

唇角倏地觸到一點秋桂的清甜,虞幼寧木讷瞪圓眼睛。

燭光躍動的眼瞳中,映着沈京洲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殿下,張嘴。”

聲音柔和,比先前多了幾分溫遜笑意,如春風拂柳。

虞幼寧怔怔依言照做。

月餅是虞幼寧精心挑選的,味道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虞幼寧囫囵一口咽下,倏然瞳孔驟縮。

醉仙樓的月餅只在中秋夜售出,如今被她一口吞,沈京洲今年怕是無緣嘗到了。

指尖尚且還有月餅的香甜,虞幼寧後悔不已,低聲嘟哝。

“怎麽辦呢。”

沈京洲不語,默不作聲笑望虞幼寧。

虞幼寧怯怯揚起雙眸,她忽的往前半步,指尖勾住沈京洲的衣袂。

虞幼寧試探道。

“那我、來年再賠陛下一枚月餅?”

虞幼寧沾沾自喜。

如此,來年中秋,沈京洲又得陪着自己過節了。

倘或她再“不小心”吃了沈京洲的月餅,後年中秋,沈京洲亦得陪自己過節。

年複一年,周而複始。

往後中秋,虞幼寧都不會再是孑然一身。

虞幼寧豁然開朗,只覺自己真的是舉世無雙的一只聰明鬼。

沈京洲啓唇輕笑:“不怕朕了?”

先前入殿,虞幼寧只是看了沈京洲一眼,吓得連近身都不敢。

“我……”

虞幼寧喃喃,“如若陛下不故意吓我,我也不會怕的。”

她知道沈京洲是故意的,虞幼寧心想,若是沈京洲不喜歡聽“家人”兩字,那她日後不說出口就是了。

她可以悄悄在心底将沈京洲視作家人,不讓他知道。

秋夜蕭瑟冷清。

風灌入殿中,橫梁上高挂的掐絲琺琅纏枝蓮紋燈籠随風曳動。

斑駁光影如漣漪,層層在沈京洲和虞幼寧之間蕩漾。

沈京洲好似有過片刻的恍惚。

少頃,沈京洲喉嚨溢出一聲笑,笑聲極淺極淡,如雲蝶展翅。

“日後不會了。”

虞幼寧眼睛亮起,熠熠如星輝:“那陛下何時回宮歇息?”

她如今早已習慣有人陪自己就寝安歇。

沈京洲唇角挂一點笑,他身影懶散倚着青緞迎枕,廣袖輕垂,透着随意散漫。

“殿下學過《禮記》,該知道‘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的道理。”

虞幼寧瞠目結舌:“可是、可是……”

勾着沈京洲衣袂的手指一點點松開,光滑的料子從虞幼寧手中滑落。

虞幼寧失望垂首斂眸:“那好罷。”

山不見我,我自見山*。(*出自《上堂開示頌》)

虞幼寧一雙彎彎笑眼如藏月:“既然如此,那我也陪着陛下好了。”

沈京洲落在扶手上的指骨一頓。

青花纏枝香爐青煙氤氲,禦書房的燭火亮了半宿,生生不息。

多福拖着受傷的雙膝,一瘸一拐行至禦書房前。

沈京洲仍坐在寶座上,只不過此刻,他膝上多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鬓松發亂,本來倚着案幾小憩的虞幼寧,不知何時墜落在沈京洲懷裏。

蓬松的烏發散亂,隐約擋住半張嬌靥,纖細白淨的脖頸落在他人手中,虞幼寧卻渾然不知。

心安理得枕在沈京洲膝上呼呼睡大覺。

多福雙股戰戰,跪地叩首,聲音幾乎壓在了喉嚨中。

在這紅牆黃瓦的皇宮中,賞賜和挨打,都是主子的恩賜。

殿中杳無聲息,針落可聞。

餘光對上沈京洲冰冷森寒的目光,多福吓得哆嗦,俯首叩地。

沈京洲淡聲:“下不為例。”

這話多福聽着耳熟,上回沈京洲說這話時,他并未挨罰。這回卻險些丢掉半條命,再有一回……

只怕連命都沒有了。

……

……

秋高氣爽,萬裏無雲。

中秋過後,沈京洲攜文武百官前往熱河行宮秋狝。

一行人浩浩蕩蕩。

沈京洲高坐在金龍大轎,轎子由十二名宮人分擡,四面是飾有雲紋金龍紋的黃花梨木,上為金銅玉頂。

轎前垂着雙重雲紋雕龍寶珠,又有宮人提着銷金香爐。

小太監躬身伏跪在沈京洲腳邊,恭敬呈上滾滾的熱茶和糕點後,又悄聲退下。

禦筆朱批,奏折分落t在案上。

沈京洲一手捧着海棠凍石蕉葉杯,一手在纏絲白瑪瑙攢盒中挑揀。

攢盒中供着禦膳房送來的李廣杏和蜜煎竹桃,桃子乃是用銀勺剔出果肉,再置于模具中制成。

兩樣都是禦膳房新出的花樣,送來沈京洲嘗嘗鮮。

日光漏進的轎子,容納十來人綽綽有餘。

半晌,一只手從書案下伸出,悄無聲息落在攢盒中。

輕巧挑起一顆杏子。

而後又是一顆竹桃。

許是杏子不愛吃,再之後若是拿到杏子,便會神不知鬼不覺送回來,完璧歸沈。

可若是竹桃,便是一去不複返,竹桃打虞幼寧,有去無回。

吭哧吭哧的咀嚼聲逐漸淹沒在車水馬龍中。

又一顆竹桃啃完,虞幼寧再次向案上的攢盒伸出魔爪。

本該處在案沿的攢盒卻不翼而飛,指尖所及,空空蕩蕩。

虞幼寧心中存疑,又悄悄往前試探挪動。

她好像……抓住了一物。

四四方方的,貼着自己掌心的,好似是一方印泥。

虞幼寧百思不得其解,不動聲色收回手。

光影交錯,攤開的掌心,赫然印着沈京洲的小字。

她剛剛抓住的,是沈京洲的私章。

虞幼寧瞳孔驟急,還未咽下的竹桃卡在喉嚨,差點嗆出聲。

沈京洲唇角挽起,扳指敲在攢盒上:“還不出來?”

轎內安靜些許,似是有人竭力咽下喉嚨的咳嗽聲。

須臾,又有窸窸窣窣的動靜響起。

紫檀案下鑽出一人,虞幼寧身着杏黃色百花穿蝶錦裙,烏發綴着珠翠。

興許是在書案下藏久了,又或是方才被竹桃卡住咳嗽,虞幼寧雙頰泛着輕微的紅色。

她怔怔立在原地。

面露不解。

不知為何,虞幼寧總覺得沈京洲近來待自己同先前不大一樣。

可哪裏不一樣,虞幼寧卻說不上來。

她的膳食起居一如既往,可沈京洲卻不再同自己同榻而眠。

即便是出宮,也命宮人為虞幼寧單獨備轎。

沈京洲眉眼含笑,手中把玩着一枚壽山石印章,四面刻有亭臺樓閣,花鳥走獸。

正是虞幼寧方才不小心抓住的那枚。

虞幼寧後知後覺,沈京洲是故意的。

只怕自己前腳剛從自己的轎子溜走,沈京洲就知道了。一直不說,怕是在等自己漏出鬼腳。

虞幼寧紅唇抿成一道細縫,先發制人:“你不能這樣。”

沈京洲好整以暇望着虞幼寧:“……哦?”

虞幼寧理不直氣不壯,讪讪開口,胡攪蠻纏。

“我若是得了好東西,定會先想着分給陛下,可陛下得了竹桃,卻沒想着也給我分一個。”

沈京洲唇角噙笑,握着印章的手指擡起又放下,擡起又放下。

忽然出聲:“來人。”

一個太監隔着車窗回話,卻不是多福。

須臾,他匆忙跑開,從虞幼寧轎子上取下一個漆木海棠花式捧盒。

盒中裝的糕點,同沈京洲案上的如出一轍。

虞幼寧心虛轉過目光,看看低垂的湘妃竹簾,看看腳邊的日影,就是不擡頭看沈京洲。

淺薄日光如綢緞蔓延在腳邊。

良久,虞幼寧低聲嘟囔:“我錯了。”

是她不分青紅皂白,錯怪了沈京洲。

虞幼寧款步提裙。

日光氤氲的地板,虞幼寧踩着光影悄聲挪步至沈京洲身邊。

小太監剛取來的糕點還未有人動過分毫,虞幼寧将捧盒往沈京洲身前推了一推。

“這是賠禮。”

虞幼寧一雙目光灼灼,鬓間挽着一支累絲嵌寶石玉簪。簪上的寶石如桂圓大小,半點雜色也無。

沈京洲緩慢收回目光:“朕若是不收呢?”

虞幼寧歪歪腦袋:“若是陛下不收,那便是這禮不合陛下的心意。”

虞幼寧笑靥如花,單手捧着臉笑,“那我便替陛下吃了這糕點,也算幫陛下了結一樁心事。”

橫豎都是虞幼寧在理,沈京洲彎唇,笑而不語。

熱河行宮設在承安避暑山莊,衆人行至山莊,正值暮色四合。

烏金西墜,山雀歸林。

青山疊翠的行宮陰陰潤潤,夾道兩邊再有數株紅楓,放眼望去,楓林如火,燦若晚霞。

小太監手執羊角燈罩,垂手侍立在廊檐下,躬身向沈京洲和虞幼寧請安。

面生的相貌,虞幼寧平日從未在宮中見過。

虞幼寧眨眨眼,狐疑道:“……多福呢?”

自打中秋後,虞幼寧好似從未見過多福,她還以為是自己去的時日不巧,正好趕上多福不當值。

小太監臉色一白,顫顫巍巍,提着燈籠差點跌跪在地。

“多、多福公公……”

小太監欲言又止,不時拿眼珠子瞥視沈京洲,心驚膽戰。

他垂眸低聲道。

“多福公公近來身子不适,陛下仁慈寬厚,特許他留在宮裏歇息。殿下若有事,直管找奴才便是了。”

他說話的間隙,虞幼寧始終躲在沈京洲身後,只露出一只眼睛,自然也不曾瞧清小太監帽子下掩藏的慌亂不安。

那雙提着燈籠的手心早讓他自己掐出數道指痕。

既是身子抱恙,虞幼寧也不再多問。

低着腦袋,亦步亦趨跟着沈京洲踏入別院。

小太監尖細的嗓子及時在虞幼寧耳邊響起:“殿下的寝殿在西院,還請殿下随奴才來。”

虞幼寧愕然:“那……陛下呢?”

小太監畢恭畢敬,滿臉堆笑:“陛下自然是住在東院的蓬萊殿。”

虞幼寧睜圓一雙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她伸手挽住沈京洲:“我不去。”

虞幼寧這些時日常在禦書房陪沈京洲批閱奏折。

沈京洲批奏折,虞幼寧吃果子。

不到半個時辰,虞幼寧已經累得昏昏欲睡。翌日醒來,偏殿總是只剩虞幼寧一人。

她不知沈京洲是何時起的,也不知沈京洲是何時去上朝。

可總歸是有人陪着自己的。

虞幼寧大着膽子攥住沈京洲的手腕:“陛下,我不去西院。”

虞幼寧喃喃自語,“……我我我怕黑。”

沈京洲笑笑:“殿中有燭火。”

“可是、可是……”

虞幼寧眉眼低垂,貝齒緊咬着紅唇,沁出絲絲縷縷的血絲。

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

虞幼寧仰起雙眼,淺色眼眸透着失望落寞。

“陛下,我真的不能留下嗎?”

沈京洲深深望着虞幼寧,黑眸晦暗深邃。

烏木長廊半點多餘的聲音也不見,只剩虞幼寧和沈京洲相立的兩抹身影。

虞幼寧輕聲嘟囔,破罐子破摔:“而且、我怕鬼。”

廊檐下垂手侍立的宮人聞得“鬼”一字,登時伏跪在地。

西院雖同東院隔了一個園子,可到底也是沈京洲的寝殿。

虞幼寧這話,無疑是在說沈京洲的寝殿鬧鬼。

堂堂天子的寝殿鬧鬼,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烏泱泱滿地的宮人跪成一地,抖如篩子。

虞幼寧不明所以,只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沈京洲。

她狠狠心,咬牙道。

“陛下,鬼是很可惡的。”

除了我自己。

虞幼寧默默在心底補上一句,“你不知道鬼有多可怕,十惡不赦,壞事做盡。”

虞幼寧如數家珍,從斷頭鬼講到長舌鬼,又從長舌鬼講到無頭鬼。

不知內裏的,還以為虞幼寧下榻的不是皇家行宮,而是陰森地府。

跪在虞幼寧身後的小太監兩眼一翻,直挺挺暈倒在地,恨不得長眠于此。

虞幼寧唬了一跳,又望向沈京洲,滿臉寫着“你瞧,我沒騙人罷”幾個大字。

月上柳梢,雲影西斜。

落日餘晖從虞幼寧腳邊退開,倒地的小太監早就讓宮人拉了下去。

滿院秋風飄蕩,落葉簌簌灑落一地。

沈京洲一手負在身後,長身玉立。

穿長廊過影壁,身後綴着的小尾巴遲遲不曾斷開。

虞幼寧形影不離跟在沈京洲身後,口幹舌燥,也不見沈京洲有半點動容。

那雙冷冽眉眼仍是淡淡,沒有多餘的表情。

一計不成,虞幼寧垂頭喪氣,偃旗息鼓,如淋雨的鹌鹑有氣無力。

“罷了,我還是回去……”

“虞幼寧。”

立在身前的黑影忽然頓住,沈京洲轉首側眸。

清冷的瞳孔映着滿園悄然月色。

虞幼寧剎住腳步,困惑揚眸:“……嗯?”

沈京洲視線收回,他聲音很輕很輕,消匿在滿園秋色中。

“只有這一次。”

虞幼寧一雙眼眸霍地亮起,目似繁星。

宮人鋪床的鋪床,放簾的放簾。

金絲檀木立櫃推開,女子的衣物一應俱全,就連妝匣脂粉亦是準備齊整。

宮人暗自咂舌,只道聖上英明,竟能未蔔先知。

……

木蘭獵場設在承安避暑山莊西北角,滿山郁郁蔥蔥,重林疊翠。

旌旗遍地,鑼鼓震耳欲聾。

小太監躬身,站在獵場外探頭探腦,遙遙瞧見多福的身影,忙不疊上前,一把攙扶住人。

“幹爹可算是來了。”

小太監笑得合不攏嘴,奉承笑道,“我就知t道陛下斷不會忘了幹爹的。這不,才到行宮一日,就讓人接幹爹出城。”

腿上的傷口雖未好全,多福此時走起路仍是一瘸一拐,他拄着楠木拐杖,心知肚明。

此番哪裏是沈京洲開恩,若非虞幼寧多問半句,只怕他此刻還在榻上煎熬。

宮中多的是踩低捧高的宵小之輩,眼看多福挨罰遭了沈京洲的厭惡,不是幸災樂禍,就是落井下石。

多福拖着傷腿,一步一個腳印,他低聲道。

“你是個聰明的,自然也能猜出我今日為何能出城。”

小太監怔愣:“幹爹的意思是……”

多福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伸手拍拍小太監的肩膀:“日後見了那一位,都給我收起不該有的心思。”

他提點,“往日如何待陛下,日後便如何待她,萬不可有半點怠慢輕視。”

只怕虞幼寧在沈京洲心中的份量,不是一個皇後之位所能比拟的。

今日這番,只怕也想讓自己念着虞幼寧的恩情。

多福轉首道:“陛下如今在何處?”

小太監撓撓頭:“這會子……怕是在書房同大臣商議國事,瞧這時辰,應當也快好了。”

多福不敢耽擱,緊趕慢趕行至書房,果真見沈京洲從書房走出。

多福忙忙躬身行禮,不敢在沈京洲面前拿喬,只說托陛下的福,如今身子大安。

多福閉口不提中秋夜的事,一張老臉笑出褶皺。

“殿下如今正在園子瞧彩頭呢,陛下可要去瞧瞧?”

依理,宮中是不興賭錢的,可秋狝卻另當別論。

朝中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太監奴仆,都可以下注贏錢。

多福這些時日雖不在沈京洲身前伺候,可到底還有幾個稱心如意的幹兒子。

哪個大臣下的賭注最多,哪個奴才偷摸下注給別府的主子,差點東窗事發。

沈京洲笑笑,唇角笑意意味深長:“你倒是耳聰目明。”

多福疊聲笑道:“這都是托陛下的福,奴才歲數雖大了,卻也想着在陛下身邊盡心伺候。”

沈京洲淡笑不語。

漢白玉虹橋橫亘在湖上,沈京洲一行人穿花拂柳,忽的,沈京洲腳步輕頓。

多福不明所以,順着沈京洲的視線望去,只依稀看見一道石青色的身影。

多福雙眉緊皺,正想着出聲呵斥,卻見虹橋上又轉出一道楊妃色身影。

虞幼寧明眸皓齒,雲堆翠髻。她手上捧着一株丹桂,一張嬌靥掩在花中,人比花嬌。

她身邊站着的,是紀澄。

多福雙目圓瞪,腿上的傷口隐隐作痛,恨不得自戳雙目。

他心中加苦連連,恨不得當場給虞幼寧磕頭下跪,只求她莫亂說話。

沈京洲側眸輕瞥。

多福顫巍巍,立着不敢出聲。

虹橋上,紀澄一手撐着石刻的獸首,石青色鶴氅透着少年郎特有的不羁随意。

在軍營歷練了些許時日,紀澄臉色不如先前白淨,透着風吹日曬的辛苦。

“你可別不信,我如今能百裏穿楊,就連我爹也說我的騎射大有長進。你若是給我下注,定不會輸錢。”

紀澄巧舌如簧,“你喜歡白虎嗎?我去獵來,給你冬日做氅衣。”

虞幼寧搖搖頭。

紀澄攏眉,遲疑道:“那、狼牙呢?你若是喜歡,我也可以替你打來。”

虞幼寧再次搖頭。

紀澄眉眼難掩失望:“那你想給誰下注?”

虞幼寧擡眸,欲言又止。

她心中已經有了人選。

今日狩獵,沈京洲亦會下場。

虞幼寧對白虎和狼牙不感興趣,如若沈京洲能替自己獵幾只野兔就好了。

她想吃烤兔子。

倘或她給沈京洲下注,待他獵回野兔,虞幼寧還能分到幾只兔腿。

紀澄雖然也可以,可到底親疏有別。

湖面水波蕩漾,漣漪濺起。

波光潋滟的湖水映着兩人的身影。

紀澄低着眼眸,無意瞥見虞幼寧手心的小字,他眸光一僵。

那是……沈京洲的小字。

他啞聲:“你手中刻着的,可是陛下的小字?”

本就是昨日的無心之舉,虞幼寧坦蕩張開自己的掌心,朝向紀澄。

她點點頭:“是。”

也不知道沈京洲的印泥是何物做的,虞幼寧洗了好幾十回手,那一處的印跡還在,只是淺了一點。

紀澄駭然,卻還是不甘心:“今日狩獵下注,你投的……是不是陛下?”

少年臉上的失落展露無遺,虞幼寧只當紀澄是少年心性争強好勝,她遲疑點頭。

紀澄雙手握拳,冒大不敬之罪:“你覺得陛下會贏?”

“陛下自然會贏。”虞幼寧幾乎是脫口而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圓睜。

若是沈京洲輸了,那她的烤兔子可就沒有着落了。

秋意盎然,叢林盡染。

多福一張老臉幾乎笑出褶子,恨不得當場給虞幼寧磕幾個響頭。

他今日果然是宜出門,這不,喜事連連。

多福垂袖躬身,悄聲上前:“陛下,奴才聽聞紀老将軍正到處尋紀小公子呢,要不奴才過去……”

少年清亮急促的嗓音忽的打斷秋色的安寧。

紀澄滿臉漲紅,突然擡高手臂擋住虞幼寧的去路。

“陛下是天子,日後後宮還有三千佳麗,你若是同陛下在一起……”

“我為何要同陛下在一起?”

虞幼寧只覺紀澄今日實在是莫名其妙,淨說些她聽不懂的話。

她攏眉,清脆的嗓子裹挾着桂花糖的餘香。

“我不會入宮,陛下縱使有三千佳麗,也同我無甚幹系。”

人鬼殊途,她和沈京洲在一起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虞幼寧對這點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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